商業周刊 1094 2008-11-10整理者:孫秀惠


在少年歐巴馬自傳中,自述十歲前的他,從出生夏威夷,再隨繼父到印尼,並在當地入學,最後獨自回到夏威夷,一段自我尋根的故事。


 


楔子

我剛過二十一歲生日沒幾個月,有個陌生人打電話來報信。當時我住在紐約第九十四街,位在第一與第二大道之間,這裡鄰近曼哈頓的東哈林區,算是無法定義的模糊地帶。環境並不宜人,草木貧瘠,一整排汙黑的無電梯公寓在大白天裡連影子都沉甸甸的。我住的公寓不大,不僅地板傾斜,暖氣時有時無,樓下門鈴也不管用,訪客必須事先在轉角的加油站打公共電話。那兒有條像狼一樣的黑色杜賓犬,嘴巴叼著一個空啤酒瓶,會在夜裡出來巡守。

我的那些鄰居多是波多黎各人,我也喜歡跟他們講幾句西班牙的俏皮話。下課回來時,我也經常停下來跟那些整個夏天都在鬼混的男孩子說話,聊聊尼克隊或者他們前一天晚上聽到的槍響。天氣好的時候,我和室友會坐在逃生門口抽菸,看著暮色將城市刷藍,或盯著附近高級社區的白人到我們這裡遛狗,讓狗直接在路邊大便。「混蛋!把狗屎帶走!」我室友總是氣得破口大罵。

這些片刻我都樂在其中,但也是僅止於此。一旦談話開始漫無邊際,或想要進一步深談,我就會立刻找藉口離開。我逐漸安於孤獨,因為這樣最安全。

我記得當時隔壁有位老人似乎也是同樣的脾氣。他一個人生活,身形憔悴佝僂,很少出門,經常披著厚重的黑外套與難看的軟呢帽。有時候碰巧遇到他從商店回來,我都會主動要幫他拿東西上樓,他會瞧瞧我,聳聳肩,然後一道爬樓梯,我們每爬完一段就停下來讓他喘喘氣。等到終於到他家門口,我會把東西放好在地上,他也都禮貌的點頭致意,步履蹣跚的把門閂好。我們之間沒說過半句話,對我的舉手之勞,他也不曾出口謝謝。

老人的沉默寡言讓我印象深刻,我視他為志同道合的夥伴。然而沒多久,我的室友發現他倒在三樓樓梯間,眼睛圓睜且四肢僵硬,像嬰孩一樣蜷縮著。警方進到老人的公寓,裡頭簡單到幾乎家徒四壁,只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與一幅掛在壁爐正上方褪色的女人畫像。畫中的女人眉毛濃密,笑容溫柔。有人開了冰箱,發現老人將一疊將近一千美元的小額鈔票捲在舊報紙中,刻意藏在美乃滋與泡菜罐頭後面。


老人的孤獨處境觸動了我,那一刻,我多麼希望知道他的名字啊,然而同時間,我為自己的想法既懊悔又難過,我一方面覺得這樣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默契,一方面總覺得要一無所有的老人說出自己的往事,聽了也只是於心不忍。

大概又過了一個月吧,是個寒冷又陰沉的十一月清早,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準備早餐,爐上煮著咖啡,平底鍋還煎著兩個蛋。我接過室友遞來的電話,線路因為靜電干擾非常不清楚。

「巴利?巴利,是你嗎?」

「是的……,哪位?」

「呃,巴利,我是珍,你在奈洛比的姑姑。聽得見嗎?」

「對不起……,妳剛剛說妳是?」

「珍姑姑。聽好,巴利,你爸爸死了。出車禍死了。喂?聽得見嗎?我說,你爸死了。……。」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電話一斷訊,儘管廚房裡的蛋已聞到焦味,結果我就呆坐在沙發上,瞪著石灰牆的裂縫,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父親缺席—只出現在相簿、故事裡的謎團

一~五歲‧出生夏威夷

直到我的父親去世,他對我來說還是一團謎,充其量就是有這樣一個人。他一九六三年離開夏威夷的時候,我只有兩歲,所以從小我只能從母親與外祖父母說的連串故事中來認識他。他們偏愛的各自不同,但一樣是反覆講到滾瓜爛熟。我到現在都記得,晚飯後,老爺子(歐巴馬外祖父)靠在他那把有襯墊的舊椅子,一邊小口喝著威士忌,用香菸盒的玻璃紙剔牙,一邊說有回我父親為了個菸斗,差點把一個人從大風口(Pali Lookout,夏威夷歐胡島著名觀景點,高聳於九百八十五英尺的峭壁上)往下扔……。

「是這樣的,你媽和你爸決定帶那個朋友在島上四處參觀,所以他們就開車前往大風口。」


「一夥人下了車,就站在欄杆旁欣賞風景。巴拉克(指歐巴馬的父親)還抽起他生日時我送的菸斗,拿著它指東指西的,活像海上的船長。」

「你爸真的很以這個菸斗自豪,」母親又插嘴道。

「不管怎樣,這個倒楣的傢伙也是從非洲來留學的,被巴拉克拿菸斗的架式吸引住了,於是要求能不能讓他也試試。你爸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同意了。結果這傢伙才吸了一口就一陣咳嗽,因為咳得太兇,菸斗從手中滑落,還掉出了欄杆外,下面可是一百呎深的懸崖。」

說到這兒,老爺子就著酒瓶又喝了一小口,接著說:「嗯,當時,你爸也很體貼的等到朋友不咳了,才叫他爬到欄杆外把菸斗撿回來。這人往下一看是九十度的斜坡,只好跟巴拉克說他會買一個賠償。」

「但巴拉克堅持要拿回他的菸斗,因為這是一件禮物,無可替代。於是,那傢伙又朝下望了一望,再次搖搖頭。你爸當下就把他整個人舉起來,開始要往欄杆外丟!」

老爺子忍不住大喝一聲,還開懷的拍了下膝蓋。

「爸,他不是真的要把人扔出欄杆啦。」母親顧慮的看著我,但老爺子喝了一口威士忌,沒打算停。

「這時候,其他人都來圍觀了,你媽懇求巴拉克放手,至於那位朋友大概只能大氣不出的為自己祈禱了。總之,幾分鐘後,你爸把那個人放下來了,拍拍他的背,提議大家一起去喝杯啤酒,說有多冷靜就有多冷靜,而且你知道嗎,他後來整趟路上都是這樣,像個沒事人似的。他說:『我只想讓那傢伙學會教訓,把別人的東西當一回事!』」

外祖父又開始大笑,媽也忙著向我使眼色,意思是說他們實在太誇張了。「你爸是有點跋扈,有時候看起來很難商量,這是因為他本質上是個非常一絲不苟的人。」

突然陷入沉思的老爺子,也頻頻點頭說:「這是真的,任何情況你爸都能迎刃而解,這使得每個人都喜歡他。記不記得有回他要在國際音樂節獻唱?他原本答應就上去唱幾首非洲歌曲,結果一到現場才發現非同小可,在他之前表演的夏威夷女孩帶著整支樂隊做後盾。你知道,換作其他人可能會就此打退堂鼓,但巴拉克不會。他一樣上台,面對著一大群人開始唱歌。我告訴你,這事情可一點都不簡單。他唱得不算好,但他有自信心,結果所得到的掌聲,比起其他人都毫不遜色,讓人意想不到。」


外祖父搖頭晃腦的從椅子起身,想把電視機打開。「你可以從你爸身上學到的是,自信,這是一個人成功的秘密。」

這些故事全都千篇一律,輕薄短小、無可查考。它們經年累月的長駐於家族的記憶中,就像屋中還留有幾張父親的照片,是舊舊的黑白相館照,會在翻箱倒櫃找耶誕節飾品或是舊的浮潛設備時不小心被看到。打我有記憶開始,母親已有交往對象,這人後來也成為她的第二任先生,所以不用解釋,我自然明白為什麼這些照片被藏起來。但也有這樣的時刻,母子倆一起坐在地板上,翻看一本破破爛爛的相簿。在滿天灰塵與樟腦味道中,我總是一面凝望父親的面容——黝黑的笑臉,突出的前額,厚重的眼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氣,然後邊聽邊把他人生的種種事件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我所理解的是,他是非洲人,屬於肯亞盧奧(Luo)部落,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胡賽因.安陽高.歐巴馬(Hussein Onyango Obama),不僅是位傑出的農民,也是部落長老與會治病的巫醫。我父親從小幫忙放羊,後來到英國殖民政府在當地設的學校讀書,因為資質優異,拿到去奈洛比深造的獎學金;接著,在肯亞獨立前夕,又被肯亞高層和美國贊助者選上到美國讀大學,成為第一波大規模被送出國學西方科技的非洲人士,等著學成歸國後建設一個嶄新現代的非洲。

一九五九年,他二十三歲,成為夏威夷大學第一位非洲籍學生。主修計量經濟學的他,三年後以全班第一名畢業。他交遊廣闊,協助成立國際學生組織(International Students Association),且自己成為首任主席。在一次俄語課上,他遇見了一位羞澀靦腆的美國女孩,兩人墜入愛河時,女孩才十八歲。這對年輕人結婚後,女孩生下他們的兒子,還以他的名字命名。後來他拿到另一筆獎學金,這次是到哈佛大學攻讀博士,但錢不夠無法攜家前往,只好兩地分隔,後來他回到非洲履行對土地的承諾,拋下了這對母子,即使各在天涯但感情仍在……。


每回闔上相簿,我都要從這個故事抽離出來,它就像一個沒有邊際卻又井然有序的宇宙,即使被母親和外祖父母精簡過了,很多事情仍然像團謎。但我很少追問細節,等到我接觸越來越多的電視、媒體,我開始有很多疑問,比方為什麼萬能的上帝放任一條蛇釀下悲劇?為什麼我的父親沒回來?但當時才五、六歲的我,倒很樂意把這些不可考的謎團放著,只要每個故事有頭有尾,跟真的一樣,就能陪伴我安穩入睡。

母親改嫁—來到傳說中有獵頭族的國度

六歲‧隨繼父到印尼

母親和一個叫羅羅(Lolo)的印尼人結婚了。羅羅也是她在夏威夷大學認識的同學。他個子不高,長相英俊,棕色皮膚與濃密黑髮的外表,網球打得很好,笑起來就像是個性沉著冷靜的人。從我四歲到六歲整整兩年,他可以跟老爺子連續下幾個小時的棋,又花時間跟我玩摔跤。有一天母親要我坐下,她說羅羅已經向她求婚了,希望我們一起搬到遙遠的地方。我並不吃驚,也沒表示反對,我只是問她愛不愛他。我當時已經大概知道這樣的事情很重要。母親一聽,下巴不停的顫抖,她強忍住眼淚,抱著我不放。我突然覺得自己勇敢多了,雖然我不確定為什麼。

之後羅羅很快就離開夏威夷,母親和我因為有護照、簽證、機票、訂飯店等的事要準備,又多留了幾個月。我們打包的時候,外祖父拿出一本地圖集,勾出所有印尼群島的名字:爪哇、婆羅洲、蘇門答臘、峇里。他說,有幾個名字小時候在約瑟夫.康拉德的書上讀過,它們那時被稱作香料群島,名字很迷人,充滿神秘色彩。「這裡說那邊還有老虎和猩猩。」他睜大了眼繼續看書,「這裡還說有獵頭族!」圖(我們稱呼外祖母為圖圖,圖是簡稱,是夏威夷語的「父母的父母」,因為我出生時,她認為自己仍很年輕,還不能叫外婆)則打電話到國務院確認國情是否穩定,雖然對方表示一切在控制中,她還是堅持要我們打包好幾箱的調味料、奶粉與沙丁魚罐頭。「你可不知道那些人都吃什麼。」她很堅持,還塞了幾盒糖果籠絡我,母親只有搖頭嘆氣。


我們最後是搭泛美航空的班機繞過大半個地球。到了雅加達,一下飛機,跑道上就是一陣熱浪襲來,太陽大的像火爐,我緊抓住母親的手,決定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保護她。

機場,羅羅微笑著來接我們,他長胖了一些,還留了個大鬍子。他過來抱抱母親,把我舉到空中,要我們跟著一個短小精幹的男人。那男人帶著我們直接跳過海關長長的隊伍,把行李搬上車。

「別擔心,一切已經打點好了。」羅羅邊說邊爬進駕駛座。

他接著說,這輛車是借來的,不過他已經買了一輛全新的日本製摩托車,以現況來說應該夠用;新房子剛弄好,只剩下一些小地方就能完工;他也幫我在附近一所學校註了冊,有很多親戚們正等著見我們。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我從後座的窗子探出頭,目不轉睛的看著掠過的風景,一座座村落緊挨著森林,舉目盡是純粹的棕色與綠色,而空氣裡除了柴油,還飄著一絲木頭生火的味道。男男女女像鷺鷥一樣在稻田中穿梭,臉全被寬寬的草帽蓋住了。一個男孩全身濕滑像頭水獺坐在任勞任怨的水牛背上,拿了根竹子不斷抽著牠的屁股。街道變得越來越擁擠,開始有小商店、市集以及用手推車拉著砂石和木材的人。我們經過一排圍牆高聳並有警衛看守的豪宅時,媽媽說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事情,內容跟政府還有叫蘇卡諾(Sukarno,一九○一~一九七○,印度尼西亞民族獨立運動的領袖,印尼建國領袖和首任總統)的人有關。

「誰是蘇卡諾?」我從後座上大聲問。羅羅裝作沒聽見,只是碰碰我的手要我們注意前面,「你看。」他往上指著。那裡,有個至少十層樓高的龐然大物橫跨在路面上,身體是人,卻是張猴臉。

「那是哈努曼(Hanuman),猴神。」羅羅帶著我們繞過雕像。我從座位上轉過頭去,完全被牠一夫當關的氣勢迷住了,牠穩若泰山的一柱擎天,幾乎要遮蔽太陽,無視於腳下的車水馬龍。羅羅話說得很肯定,「他是一位偉大的戰士,能以一擋百,邪魔歪道遇上他,就只有求饒的份。」


房子位於市郊尚未開發完成的地區,路面也由柏油轉為碎石再到土路,直到完全是鄉下在走的那種羊腸小徑。我們的房子就是一般的水泥加上紅磚瓦,但開闊通風,前面小院子還有一棵大芒果樹。進門的時候,羅羅宣布說要給我一個驚喜,但還沒來得及說,樹梢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嚎叫。母親和我都嚇得往後跳,原來是隻毛茸茸的動物,體型很大,頭卻又扁又小,一雙長長的手臂都碰到下面的樹枝了。

「有猴子!」我喊了起來。

「猩猩啦。」我媽糾正。

羅羅從口袋掏出一顆花生,直接遞到牠手裡。「牠叫塔塔,」他說:「我從新幾內亞帶回來送你的。」

在後院,我們發現了一個小型的動物園:滿地跑的雞鴨,一條狂吠的大黃狗,兩隻天堂鳥,一隻白色鸚鵡,邊緣有個被圍起來的池塘,裡頭竟然有兩尾小鱷魚半露在水面上。羅羅盯著那些爬蟲類說:「本來有三隻,但最大的從圍欄的洞爬出去,溜到別人田裡,把人家的鴨子吃掉了。我們還拿著火把四處抓牠呢。」

天已經快黑了,但我們還是沿著村莊的泥巴路散了一小段步。回到家的時候,那個幫我們搬行李的人正站在後院,用手臂夾著一隻暗紅色的母雞,右手拿起一柄長長的刀。他對羅羅說了幾句話,羅羅點點頭,要母親和我過去。母親叫我先不要動,質疑的看著羅羅。

「你不覺得他年紀還太小嗎?」

羅羅聳聳肩,低頭看我。「孩子應該知道他的晚餐怎麼來的。巴利,你認為呢?」我看著母親,然後轉身對著那個抓雞的人。羅羅又點點頭,於是那人把雞放下,用膝蓋輕輕壓住,把牠的脖子架在小水溝上,那隻雞掙扎了一會兒,翅膀不斷用力拍著地面,幾根羽毛隨風散落,但最後牠還是停了。那人熟練的在雞脖子劃過一刀,一道鮮血射出就像長長的紅絲帶,然後他站起來,把雞拿得離自己遠遠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牠往上丟。雞砰的一聲掉在地上,還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頭已經變形移位,也完全無法控制兩隻腳,只能跌跌撞撞的轉圈圈。牠的血汩汩流出,圈圈也越轉越小,直到最後倒地身亡。


羅羅摸摸我的頭,要我和媽媽開飯前梳洗一下。在昏暗的黃色燈泡下,我們三個安靜吃著晚餐,有燉雞和米飯,甜點是毛茸茸的紅色水果,剝開裡頭特別甜,我一直吃到胃疼才停下來。晚飯後,我一個人睡一張床,上頭掛著蚊帳,我聽得到蟋蟀在月光下鳴唱,回想幾個小時前目睹一場生命的垂死掙扎,實在很難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好運。

街頭鬼混—和農民、奴僕的小孩玩在一起

七~九歲‧在雅加達讀小學

第一要記住如何保護自己。」

羅羅和我在後院面對面站著。幾天前,我頭上腫著一個雞蛋大小的包回到家。當時羅羅正在洗摩托車,他抬頭問我怎麼回事。我沒有隱瞞,是和附近的一個大哥哥打架了。我說,那男孩趁我們玩的時候,拿了我朋友的足球拔腿就跑,我一路追他,所以他就用石頭對付我。這是不對的,我話沒說完就委屈哽咽。

羅羅沒說什麼,用手撩開我的頭髮檢查傷口。「沒流血就好。」說完又回去忙他那台摩托車。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沒想到第二天他下班回家,肩膀上掛了兩副拳擊手套。一副大的是黑色,小的則是紅色,還聞得到簇新的皮革味道。

他幫我把手套的帶子繫好,然後往後退確認自己綁得如何。結果我兩手晃來晃去,活像細細的莖長了兩顆圓球。他搖搖頭,把拳擊手套拉到我的正前方。

「注意,手不能放下。」他調整我的手肘,然後以屈膝的姿勢開始來回跳動。「你要一直動,但記得要蹲低,不要讓他們有機可乘。感覺如何?」我點點頭,竭盡所能模仿他的動作。幾分鐘後,他停了下來,舉起手掌正對著我的鼻子。

「好,」他說:「現在看看你的進攻。」

我舉起手,軟趴趴的攻擊羅羅的手掌,不時仰頭望著他,忽然意識到,經過兩年的相處,他的臉已是如此熟悉,自己對這塊土地也不再感到陌生。我不僅在六個月內就學會印尼語,瞭解這裡的風俗習慣和傳說,我也見識過水痘、痲疹和老師們的藤條有多痛。我跟農民、奴僕與基層公務員的孩子全都打成一片,從早到晚在街上鬼混,搶著打工、抓蟋蟀,用像刀鋒一樣利的線比賽放風箏。跟著羅羅,我會在吃飯時生吃小小的綠色辣椒,在家裡的飯桌外,我還吃過狗肉(有困難)、蛇肉(難度加倍)還有烤蝗蟲(脆脆的)。


在給外祖父母的信中,我會寫下大部分的事情,然後滿心期待會換來文明世界一包包的巧克力和花生醬。但不是每件事我都會寫信報告,有些實在是難以描述。我就沒有告訴圖和老爺子,有天一個臉上沒有鼻子的人來到我們門前,發出像吹哨子的聲音向媽媽要東西吃。我也沒說,一個朋友在下課時間告訴我,他年幼的弟弟昨晚死了,因為有邪靈隨著風侵入。還有雨水下不來的那年,農民們茫然的表情;他們赤腳走在貧瘠龜裂的土地上,駝著背,不時彎下身子徒手捏碎土塊。令人絕望的是,第二年雨下了一個多月,不僅河水暴漲,田地、街道都成為滔滔水流,水深跟我的腰一樣高,顧不得自己的窩快要被水沖垮,家家戶戶都在匆忙搶救自家的雞隻和羊群。

我逐漸體認到,世界是如此暴力,無法預測,且無情是一種常態。我認為,外祖父母對這樣的世界一無所知,不應該用他們回答不出的問題去打擾他們。

獨自歸鄉—有一天,我和生父重逢了

十歲‧返回夏威夷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在人群中認出他們。當自動門一打開,我只能看到,隔著欄杆全是一張張微笑、焦急的臉龐。一直到人群後方,我終於找到一位高大、頭髮花白的男人,旁邊幾乎看不見的,還有個嬌小、表情嚴肅的婦人。他們開始朝我揮手。我走出自動門,門一關上,圖就把我抱在懷裡,在我脖子套上用糖果口香糖編的夏威夷花圈。我們走的是高速公路,在車上,我說起這一路來的情形,也提到留在雅加達的家人,老爺子大概說了晚上他們精心籌畫的歡迎會,圖則是提醒我得買些上學穿的新衣服。

第一次聽到母親解釋對我的新安排時,感覺並不太壞。她說我已經上完所有的函授課程,所以得送我回美國上學,她強調頂多一年,她、瑪雅(歐巴馬的妹妹)和我很快就會在夏威夷團聚。跟老爺子和圖住在一起,夏天有冰淇淋、卡通與海邊,而且「你不用早上四點起床了。」這點完全切中我的要害。


我在班上引起的新奇感,儘管很快就被淡忘了,但我越來越沒有歸屬感。我穿的衣服,不管是老爺子還是自己挑的,都顯得老氣;腳上的印尼涼鞋,在雅加達穿沒問題,但在這裡看起來很寒酸。大部分的同學住在同一個社區,家裡都是有游泳池的豪宅。他們的父親都在同一個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當教練,母親則是共同發起愛心餅乾義賣。這裡沒有人玩足球、羽毛球或下棋,而我既不會讓橄欖球在空中旋轉,也不懂得在滑板上保持平衡。

那是十歲孩子的夢魘。為尋求庇護,我把外祖父母當作生活的唯一重心。所以放學後,我就是走過五條街直接回家,除非口袋有些零錢,我才會在書報攤停下來,老闆是個盲人,會跟我說又進了哪些新的漫畫。我會在晚餐前把功課做完,接著在電視機前吃飯,整個晚上我就是賴在電視機前,我十點時會回房間,伴著收音機的排行榜歌曲入睡。棲息在美國消費文化這個溫柔鄉,我感到很安全,彷彿進入了一段長長的冬眠。如果不是有一天圖在信箱發現那封電報,真不知道我會在那兒躲多久。

圖說:「你爸要來看你了,下個月。你媽會提早兩個星期來,他們會一直待到過完新年。」

午餐時間,我對一群男孩說我的父親是王子

「我的祖父,嗯,他是個酋長,意思是部落中的國王,你們知道吧,像那些印第安人一樣。所以說我的父親是個王子,祖父死後部落就會交給他。」

一個朋友問道:「那再以後呢?我是說,你也會回去當王子嗎?」

「呃,你要知道,這可能有點複雜,因為部落有很多勇士,像歐巴馬,其實就是『燃燒之矛』。部落裡每個男人都想當酋長,所以我爸爸得在我回去前先擺平這些政敵。」

像這樣信口開河,我能感覺到男孩們的態度在改變,他們會想知道更多我的事。所以一半的我是真的開始相信這個故事,但是另一半卻清楚知道自己是謊話連篇。


大日子終究是來了。(導師)赫福悌小姐讓我早點放學回家,並祝我好運。我像個犯人一樣離開學校,步伐沉重,越接近外祖父母的公寓,心跳聲就越大。我一直站在家門前,從這裡看整個檀香山,看得到遠方有一艘船隻,然後我偏著頭望向天空,看著麻雀在空中盤旋,直到實在想不出任何逃避的辦法了,我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是圖。

「他回來了!進來,巴寶貝,來見見你爸爸。」

我見到他了。從沒有開燈的玄關,一個又高又黑的人微微跛著腳走過來,他蹲下來用兩隻手抱著我,我卻沒有舉起手抱他。我看到他身後的母親,下巴又像以前一樣的顫抖著。

「好啊,巴利,」我父親說。「這麼久的時間,能見到你真好,真的很好。」

他牽著我的手進客廳,然後我們都坐了下來。

「所以,巴利,聽你外婆說,你在學校的成績很好。」

我聳聳肩。

「我想,他應該是有點難為情。」圖趕緊說,笑著摸摸我的頭。

「這樣啊,你沒有必要因為表現好而難為情。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兄弟姊妹們在學校也都很傑出。我想,這是遺傳。」他笑笑的說。

大人們開始聊天的時候,我一直都在看他。他比我想像的還要瘦,褲管被突出的膝蓋骨弄得有稜有角,我實在無法想像他能舉起任何人。在他旁邊,一根頂部是象牙的手杖靠在牆上。他穿著一件藍色運動夾克,配上白襯衫與大紅色領巾。眼鏡是角質鏡框,因為反光,我看不大清楚他的眼睛,只有當他摘下眼鏡揉著鼻樑的時候,我才看到他的眼睛略微發黃,像是得過好幾次瘧疾的人。

第二天,圖叫我下樓到父親的公寓,看他有沒有髒衣服要洗。母親正在屋裡幫他燙一些衣服,她頭髮往後梳成馬尾,眼神疲弱無光,好像剛哭過。


她說:「我知道這些事情都讓你困惑,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不一會兒,「對了,我忘記告訴你,赫福悌小姐邀請你爸星期四去學校,希望他能到班上講講話。」

沒有更壞的消息了。那天晚上一直到隔天,我無法叫自己不去想像,同學們聽到簡陋土屋後的表情,我所有的謊言都會被拆穿。

第二天父親走進教室時,我還在想要怎麼自圓其說。更絕望的是,連教我們數學的艾瑞奇先生,一個高大、正經八百的夏威夷人,都從隔壁班帶了三十個學生過來。

「今天,各位可是千載難逢。」赫福悌小姐開始說:「這位是巴利.歐巴馬的父親,他從非洲的肯亞千里迢迢來這,告訴我們他家鄉的故事。」

我父親一站起來,其他孩子都在看我,為了不讓頭垂下去,我只好盯著他後面黑板上沒寫字的空白地方,等他講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他靠在赫福悌小姐厚重的橡木書桌上,正講到地球最早有人類的大峽谷。之後他講了草原上現在仍處處可見野生動物,還有不少部落要求男孩得殺掉一頭獅子才算成年。也提到盧奧族的習俗,他說那裡地位最高的是老人,所謂法律,就是由他們在大樹下制定。他甚至還講到肯亞艱辛的自由之路,和美國一樣,他們過去也受英國的高壓統治,而人民因為膚色遭奴役的還不知凡幾,這點也跟美國處境相同。雖然如此,肯亞的人民就跟教室裡的你我一樣,渴望自由,不畏艱難,即便犧牲也在所不惜。

他講完最後一個字時,赫福悌小姐眉開眼笑,班上每個同學都在拚命鼓掌。其中幾個人鼓起勇氣提問,父親一定都仔細想過才回答。午餐鈴聲響起,艾瑞奇先生走過來跟我說:「你有一位了不起的父親。」

曾經問我食人族問題的男孩也說:「你爸真的很酷。」(本文摘錄自第一、二、三章)

*不斷移動的「家庭」
1961年 
在夏威夷出生(父親1959年從肯亞到夏威夷讀大學,後與歐巴馬母親結婚)

1964年 
3歲時,父母離異 1967年 母親再嫁印尼籍丈夫羅羅(Lolo Soetoro),同年隨母親赴印尼

1971年 
10歲時,獨自返回夏威夷就讀普那荷私立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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