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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亞偉.曾旭海;圖/陳永錚】
2月21日的周末夜晚,馬英九總統來到了位於金山的朱銘美術館,在《今周刊》發行人謝金河、Discovery頻道北亞區總經理林東民等媒體協辦人的陪同下,為朱銘的「人間系列——科學家」最新創作揭幕。
從享譽國際的「太極」系列雕塑,再到睽違4年,朱銘的最新「人間」系列雕塑,馬英九形容:一路走來,一路驚艷,完全被雕塑震懾住了。馬英九經過朱銘擺放太極銅雕的草坪,再到安放11座最新「科學家」雕像的親水景觀空間,一路嘖嘖稱奇,這是一場美好的星光饗宴。
與科學家交鋒
為了人間的「科學家」系列,朱銘準備了4年。他,還特地請教前中研院長李遠哲,仔細詢問他的研究成就到底是什麼。老先生笑說,伊講了歸半點鐘,結果我攏聽嘸,應該是我憨慢,卡聽嘸。「我最後只記得,火去燒,燒了變一氧化碳,再燒,變二氧化碳,我只記得這一句。伊到底在『撫啥米』我也嘸清楚。他的目的,好處,得獎的厲害,我攏不知!」71歲的朱銘,興味盎然的回味與諾貝爾獎得主的「交鋒」。
他這次的新創作「科學家系列」,有著別於以往的全新詮釋:「這個創作我想要刻得像一點,形要像,畢竟這些人只有一位,這和『人間』(指先前的「人間」系列作品)不同。我為這個問題,很久沒有決定……。我要不要用我慣用的方式?用我慣用的方式,像人間的臉,可以自由發揮,但這些科學家都是特定的人,我想要刻得仔細一點。這比較接近人像,比較不像創作。這次的作品對我來說比較像寫生,掌握形像把它刻出來,就叫寫生,為了這些偉大的人物,讓大家去看,去瞻仰。」這次的「科學家」系列,朱銘企圖讓大家來到美術館,鑑往知來,從這些科學家身上找到他們的偉大。
藝術市場的朱銘創作,以「太極」系列最受歡迎。國內不少豪宅建案,都以擺放著一座太極雕塑為榮,證明自己豪宅的身價與品味。07年5月,朱銘的《太極大對招》,在香港佳士得以港幣1300萬元落槌,迄今穩居華人雕塑第一高價。但對於太極,朱銘卻有能「捨」才能「得」的難得。
不怕「捨」就能「得」
他因為血壓低,怕風,習慣戴帽子,我們探訪他時,他戴著共產黨的革命英雄,印有南美游擊隊領袖切‧格瓦拉的帽子。朱銘,他不斷革自己的命:「太極不是說不好,我刻太極時,有包袱,太極是張三豐創的,不是我朱銘創的。作品要符合太極的架勢,太極精神慢,力道要不要在裡面?當然要啊!這三個綁死死你怎麼自由?變成很小的小圈圈,再做侷限,一直做就是重覆。如果你不在乎,外行人覺得不一樣,但對我都一樣。因為沒有辦法自由發揮,可人間是絕對自由發揮。都是我隨心所欲,要怎樣拗就怎樣拗,都是我,沒有任何別人的影子。為了這個東西,我不再刻太極。即使它市場很受歡迎,我不想刻,不要就不要了。」
「我不想刻,不要就不要了。」這句話,是朱銘一生拜師學藝的修行體悟。他這樣堅持:「如果現在有人要我只選一樣風格,把其他都丟掉,我只會選『人間系列』作品。因為『人間』是我的最愛。」
朱銘的創作生涯,就是這樣不斷地「捨」,然後「得」。他拜楊英風為師時,放棄的是月薪7500元木雕工廠總師傅的高薪,那一年是1968年,別的師傅月薪賺1500元,他卻得去楊老師家掃地奉茶,重新當一個沒薪水的木雕學徒。
朱銘說:「就是丟、放棄的功力,才是最難得的。」甚至,在他計畫赴美取經前,有藝專邀聘他擔任專任老師,朱銘婉拒了。「校長說,這張聘書給你後,你這輩子就可以安穩啦,妥當啦。我還給他,不要。他很驚訝:有沒有搞錯,很多人等十年,三十年盼的就是這張啊。你竟然不要!?」朱銘說,就像我最開始成名後,很多人叫我刻水牛,有企業家想投資我,就可以賺很多錢,我都不接受。「這些我通通不要!如果我不丟的話,我現在還在刻關公、水牛,或在學校教到死。每一項我都可以丟,因為我的目的不在那裡,我一輩子最在意的成就,就是做藝術家。」
造就這樣的朱銘,是有原因的。像他的新創作媒材,已經捨棄了過去慣用的木頭、青銅與不銹鋼,以保麗龍雕為主;他拿起電鋸刀,已經像手握雕刻刀般駕輕就熟。「人學藝術要學活的,不要學到死的;好比讀書要讀活的,不能死讀書。」這是他的宗旨。朱銘舉自身為例說:「像我是自然成長的,是活的,不斷尋找材料,尋找新的可能性好比木柴,木柴會開口告訴我一些問題,我一定會刻到它開口講話。」
這種在創作上玄之又玄的境界,老先生這樣解釋:「如果你學別人的技術,那當然聽不懂,我是自己搞的,每一種材料出來我做好幾年,好比玩陶土也玩了幾年,做到土開口跟我講話,一直做,做到有一天,他沒辦法開口對我講話了,資訊越來越沒有,我就不做了。刻太極也一樣,剛開始它一直告訴我關於太極的故事,有一天,我發現它開始講重覆的話,我聽煩了,我不要了。我刻保麗龍,也是一樣,每種材料我都吸收,吸收越多我越強壯。」
東方精神:講究渾然忘我,超越想像
他這樣的「吸收」精神,伴隨著他一生的創作,與他28年前赴美闖盪,找尋新的創作泉源時一模一樣。朱銘能夠吸收,然後追求轉化成自己的創作。就像他2004年時,在新加坡美術館館長郭建超的主持下,參與「與大師對談:保特羅與朱銘」對談時,與保特羅(Fernando Botero)交談時的火花四射。保特羅,將達文西的曠世鉅作《蒙娜麗莎的微笑》變體增胖,個人風格明顯,是南美洲的代表藝術家。
這場座談,保特羅與朱銘的立場全然相反,朱銘說什麼,保特羅就反對,反之亦然。朱銘記得,當時台下的聽眾聽得笑得要死,樂得很。「我們幾乎等於相對論,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在吵架。」朱銘這樣闡釋:「差別在於,保特羅都用西方的創作精神,我都用東方的創作精神。而西方精神都很理性絕對,好比他現在要刻什麼,決定了就刻下去,刻下合於原本計畫的,這樣他覺得最滿意,就像古早人說的慢工出細活,才可能有偉大的好東西。」
「合理嗎?很合理,但我們東方的創作剛好排斥這樣的創作法則。因為這做法不好而且不對,我們講究的是渾然忘我,超越我自己的想像,中國精神是順其自然的!超過我的想像,像我用快刀,一樣把思想甩掉,因為我的腦子跟不上我的手,我的思考與我的快刀融在一起,不用幾分鐘我的小模型就出來了。還想要思考的時候,我的刀早就落下去了,才要想我的刀就下去了。」朱銘的創作境界,他進一步解釋:「我和Botero最大的差別是,他們都在走大路,我像在探險,走沒有路的,自己找的路。我這款精神是傳統中國精神,好比八大山人的水墨:想畫一枝樹上站一隻鳥,他沾了墨在宣紙上,墨點暈開,他便照這個暈開的點,長出一隻鳥,動手後才決定的。八大山人一直是這種態度,這叫中國精神。就好比看了山水風景,有了感觸才做詩,就像我的雕刻一樣。」
少年拜師學藝 磨練出快刀法
這是15歲就拜師學藝,累積近一甲子雕刻功力的朱氏心法。而他能自成一家,在台灣開宗立派,源於兩位恩師的指導。15歲時拜雕刻師傅李金川為師,學徒生涯,磨出了朱銘的快刀技法。
他夜晚下工,去拍公雞、水牛的照片,回來就刻牛、刻雞。刻得不錯,年輕的朱銘就想去展覽,「李師父聽了我這想法,他笑笑,啊我們這種不行。我問為什麼,他回答不出來……,想了很久,才說要刻像黃土水這種的才可以去展覽。」
這位「素人」藝術家說,「沒有學問的人,要得到一點東西都很困難的……。」他感嘆地說,「啊,真的很難,因為那時,嘸的人逗陣的朋友也是嘸的人(窮的人,在一起的朋友也是窮人),好野人逗陣的也是好野人(有錢人和有錢人在一起),我和學問好的人,根本有距離,想知道什麼,真是困難。」
話鋒一轉,朱銘的人生智慧,對於「窮得只剩下錢」這句流行語,有著深刻的注解:「赤貧的人,窮到連錢都沒有。窮到只剩下錢是最可憐的,最悲哀的。你連自尊也窮,智慧也窮,也沒有尊嚴,只剩沒有用的錢,你看,這多可憐啊。」
他說:「我那時窮,窮到連錢都沒有……。這是朱銘最刻苦銘心的學徒生涯,他想盡辦法要突破,想盡辦法要不一樣。他沒有錢,但他有自尊,有尊嚴的去求取學問與智慧。之後,他的傳統雕刻技法純熟,但卻放棄高薪,找雕塑大師楊英風拜師。
迄今,他對楊英風的感激溢於言表:「還好楊英風老師人很好,泡茶給我喝,又問我來做什麼,啊,這才是藝術家!」
楊英風認為,技術太好沒有用,但覺得朱銘過去所學相當難得。他是求知若渴的乖學生:「老師講都像神講的一樣,他叫我不要丟掉過去的技法,我兩邊都得到好處。一般學院派都否定傳統,楊老師叫我不要輕看中國精神,我當時雖學現代雕刻,聽了老師的話,我就去學水墨,學作詩作對,學書法,充實中國的文化。」
朱銘很慶幸自己學歷不好,為什麼慶幸?他說:「如果有的話,我會走學院那條路,我就會失去很多東西,沒有第一個師傅李金川,也不可能有八年楊英風老師的師生緣。他第一句話是:你千萬不要學我,我心裡一冷,但我相信老師,我想只是我聽不懂而已,我相信老師,最後我才知道,他是很高明的,否則學他,我頂多是楊英風第二。」
追尋創作自由的藝術家
拜師楊英風,為朱銘開了扇革命的窗。朱銘告誡有志從事藝術創作的學生:「現在的孩子不但沒有學傳統,還排斥、瞧不起;很多人現在做前衛藝術都來不及了,幹嘛還去學傳統?但這種心理最要不得的。結果做出都是純西方的創作,這樣作品拿出來,西方人他們怎麼看?他們都腹內在笑,而且覺得奇怪,你們中國人,為什麼一點中國精神都沒有呢?不要說忘本,而是根本就沒有!」
71歲的朱銘,內心依舊澎湃,即便他的膝,因為長年雕刻工作已經不堪負荷,他仍然每天創作超過10小時。他對於財富,對於藝術市場的拍賣價格並不關心,他追求的是藝術家的創作自由。
在「科學家」系列開幕前五天,他與我們相約金山,他騎著摩托車,駛出了園區,在細雨中跟我們說再會。71歲的老宗匠,眾人不苛刻他再雕出驚世之作,但他的朱氏心法,必將影響無數的藝術創作者,他已然留下最美好的身影了。
【典藏今藝術2009年0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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