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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副導演迅速把克莉絲朵帶走,我則被領到休息室。我看到房間裏有一張帆布椅,椅背上用很大的黑體字寫着「菲比」兩個字,一時竟楞住了。然後我聽到房間外有人大喊:「拍攝!」我覺得自己像關在籠裏的小動物,既急着要看克莉絲朵第一次在鏡頭前的表現,又不敢開門走出去,唯恐打擾了拍攝。一位化妝師走進來,伸手到她的黑色包包裏拿出一個行動電視機,其中一個頻道可以直接連接到片場的鏡頭。她招手叫我過去看。

我看着螢光幕,滿懷期待。眼前就是我想像中最典型的拍片現場:一個工作人員拿着場記板,上面寫着《不存在的女兒》,打開,然後啪地一聲合上。下一秒鐘,我女兒以她古怪、傾向一側的步態從走廊跑過來,一臉堅毅的神情,兩條假辮子上上下下擺動着。

「卡!」導演傑克森喊道,隨即說:「很不錯,克莉絲朵。現在再來一次!」她又照樣再跑了四、 五次,然後換下一個景,一直拍到深夜。我人不在現場,但只要聽到傑克森的「很好,克莉絲朵」,我就知道,她已經不需要媽媽操心了。克莉絲朵專注地聆聽這位蓄着灰白鬍鬚的高個子輕聲指導完,總會高舉短短小手臂,兩手放在他的雙肩上,直視他的眼睛,溫柔地說:「我懂了,米克!」

到了拍攝的第三天,我開始懷疑誰才是真正的導演。當天已經拍到晚上十點,克莉絲朵和劇中的父母都已經超時工作甚久,三人站在廚房裏一邊洗盤子,一邊說話;這段話是她最困難的台詞之一。我和導演站在一起看着攝影機的畫面,他對我說:「她的對白說得不夠清楚,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是的。」我點點頭。「她真的累了,我也沒辦法讓她講得更清楚。」

傑克森於是去和華特森低聲談了一會兒。華特森建議更改台詞,讓她講出菲比該說的台詞,克莉絲朵只要應和「嗯」、「對呀」就可以了。

「她可以改台詞嗎?」傑克森問我。我們都知道她的能力是辦得到的,問題是我們的小明星是否願意損失這些寶貴的表演時間?

「你可以跟她說說嗎?」傑克森問我,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你開什麼玩笑?」我把問題丟還給他。

雖然我女兒固執起來很要命,但她也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不行。傑克森輕聲地告訴她要換台詞的時候,她只是聳聳肩膀說:「無所謂。」

更困難的還在後面:在某場戲中,雖然沒什麼對白,卻有不少親熱的場面。每次片場有人問起她要如何和銀幕上的男友羅伯演出熱情吻戲時,她就會冒出一句「好尷尬哦」。結果演羅伯的不是別的演員,而是她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狄倫.哈曼。

克莉絲朵很緊張,但下定決心試試看;她從來沒有親吻過男生,能有這樣的態度實在很了不起。我的女兒戴着假髮,穿着一九七○年代的摩登迷你裙和長筒皮靴,和她的朋友狄倫在攝影機前耳鬢廝磨,現場有十幾人「見證」了她的初吻。這一切是那麼地離奇;這本該是非常神聖私密的成年禮才對,如今卻被永存於電影裏。

「他們看起來太冷淡了。」第一次拍攝後,傑克森不滿意他們的表現,「你們可以熱情些嗎?」他倆很快便投入其中,每次都等到華特森飾演的媽媽責備說:「菲比,羅伯,夠了!」才會從對方的懷抱中分開,滿臉緋紅,神情迷惘。

接下來的台詞其實是克莉絲朵的心聲。她就像同齡的女孩一樣,夢想着要結婚,而且常常想掙扎脫離父母的掌控而獨立生活。「太不公平了!」她在這一幕爭執的戲裏頓腳嚷着,這在我們家也聽過不只一次。

我們都知道,人生從來就不公平。唐氏兒很辛苦才學會閱讀、寫字、交朋結友、懂得使用金錢,還要練習把話講清楚,以免人家一再追問:「你在說什麼?」他們差不多每天都要遭遇幾乎使人崩潰的挫折,每天都感受到自己與「正常人」不一樣。

我們夫婦希望克莉絲朵有無限的機會,但我們也知道她的局限。我們很希望她能找到目標,奮鬥下去。在克莉絲朵心裏,表演就是這個目標。也許演員並不是穩定可靠的職業,但只要試鏡的電話還會繼續響下去,這就值得堅持下去。

如果在我女兒出生的那一天,有人說她將會在電視影集中擔綱演出,我一定會以大笑掩飾內心的疑慮。當時醫生認為,她也許連走路都學不會,更別說告別尿布或自己進食。但這麼多年下來,我知道醫生不一定總是對的;唐氏症患者通常都比一般人想像中能幹。還有,夢想是值得嚮往的。

那天我陪伴克莉絲朵坐着大轎車從片場回家,看着嬌小、活力充沛的她聽着iPod,認真寫着自己創作的劇本《不存在的女兒續集》,便不禁想起她出生的那一天,我心裏對自己說的話:「天生我才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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