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也許「六度分隔理論」(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最能代表全球人際網路的糾結與緊密。用通俗的描述來說,「六度分隔」是指你和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的間隔關係都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最多只要透過六個人的關係「超連結」(hyper-link),你一定能到達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
你以為你和美國總統小布希全無關係嗎?你後來發現,你的大學同學此刻住在紐約,他的姊姊嫁給一位著名管理顧問公司顧問師,姊夫一位同班同學在白宮任職,而他的直屬上司正是直接向小布希總統報告的高級官員,只用了五個人(同學、姊姊、丈夫、同學、上司)作為中介,看起來和你毫無關係的小布希總統,就和你串聯起來。
你以為你和蓋達組織的創始人賓拉登更不可能有任何瓜葛嗎?我本來也理所當然以為如此,後來卻發現我一位香港朋友在巴黎的住家,樓下就赫然住了賓拉登的姊姊(當然,賓拉登有很多姊妹,他父親娶過二十二個老婆,光算男性子裔,賓拉登是第十七子),我和賓拉登的「關係式」因此就變成這樣:
我─(朋友)─L先生─(鄰居)─賓拉登的姊姊─(親人)─賓拉登
本來以為遙不可及的人,僅僅「三度」連結(每一度都是一種關係網絡的型態,像朋友、鄰居、親人),六度的額度還剩了一半,我和看起來遙不可及、手持卡賓槍的賓拉登先生就會合了。
人類社會從鬆散到緊密
人類社會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樣的網絡,從一開始零星鬆散的、不比群居的猴群規模大多少的「遊團」(band)或小部落,人類是怎麼樣逐步透過婚姻、信仰、結社、組織建造,或許還有征戰討伐,才一步一步來到「六度分隔」這樣緊密連結的網絡架構?這正是我最近有機會閱讀的一本名為《文明之網》(The Human Web: A Bird's-Eye View of World History)的書,想要處理的核心歷史問題,也因為問了一個全新的問題,原有的歷史材料在此突然顯示全新的意義。
這本書是由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父子檔聯手創作,威廉.麥克尼爾其實已經不只一次向歷史扣問前所未聞的新問題,過去他的《西方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West)就是一部發聾振聵、享譽學術界與通俗讀書界的歷史巨著。在書中他試圖爬梳五千年的東西歷史,解釋西方文明世界在十六世紀後逐漸取得優勢地位的原因,觀點、途徑與結論都和另一位歷史學家湯恩比(Arnold Toynbee)的《歷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迥然不同,被認為是二十世紀少數的經典之作。
文明交織網路造成優勢
但對我個人來說,麥克尼爾的另一部作品《瘟疫與人類》(Plagues and Peoples)可能更富啟發性,原因也是他向歷史問了一個有意思的新問題:「流行性疾病的爆發,是否曾經改寫了歷史的軌跡?」是否某些國族的命運、朝代的興衰、戰爭的勝負,以及文明的創造發明,是因為疫情傳播而起了決定性影響?因為問題問得峰迴路轉,看到的景觀也就柳暗花明。當然,麥克尼爾處理史料橫跨東西的淵博規模,一種「全觀式」的歷史圖像得以全面展開,即使對這門專門歷史完全外行的我,也讀得津津有味並稱奇不已。
這一次,麥克尼爾又突發奇問:「我們今日的人際網絡是如何演化而成?」沒想到這一問,就逼出了本書的副標題:「一個世界史的鳥瞰圖」。你的確需要透過全觀的歷史,才能看到「直立人」原本鬆散的物種群集,一點一滴地形成交織的網絡(network),再看到本來各大洲、各文明獨立形成的網絡,又一點一滴交織成「網絡之網」,用今天的語言來說,那就是名副其實的「互聯網」(internet)了。而這個歷史,容我大膽地推想,恐怕也解釋了「智人的興起」(the rise of Homo Sapiens)的物種歷史,也就是何以人類最終取得了眾多生物中的優勢地位。
有時候,我們檢視過去,才能想像未來;但有時候,我們卻是因為目擊現在,才突然理解了過去。也許就是因為目擊了網際網路及其鬆散架構的驚人發展,研究者才重新面對歷史上存在過的種種人類網路,產生完全不一樣的體悟,進而找到一種解釋文明進程的途徑……。
麥克尼爾縱橫古今的巨作,再一次讓我低迴不已。我不只找到一個角度重新看待人類文明歷史,也找到一個新眼光看待網際網路的發展。對於發展數十萬年的人際網絡,竟與發展十幾年的WWW架構如此相似,也感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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