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面對全球化,有很多機會與挑戰同時迎面而來,請問全球化議題,你最關心什麼?
答:全球經濟,有兩個特點。第一,全世界的通訊,我是指資訊跟交通,變得更方便了,能使用來自遠方的資源。像飲食習慣和服裝都改變了,連達蘭莎拉這麼偏遠的地方,當我一九六○年第一次來到這裡,今天四十多年過後,我發現這裡的人生活方式也變了。因為這些改變,當地人的生活更便利,設備更先進。我覺得台灣也是這樣,從一九四九年、五○年前到現在,有很大的改變,連你今天穿的服裝都不一樣了(笑)。這些,我覺得很正常,世界變得更小了,來自其他地方的有用資源,接納,使用,沒問題。
但另一方面,就是在地經濟的問題。國際公司有巨額資金進來,它們的經濟實力使得小規模的當地經濟體無法相比。本來本土生產的東西,對當地人來講很實用,但因為全球經濟和外資,傷害了當地的經濟,我覺得這是負面缺點。
開啟對話 避免衝突
我認為透過「對話」(dialogue),不管在哪一方面,即使是商業上也一樣,都應該要有個規則或規範。所以政府或是國家級的公司,都可運用國際公司的優點,但又不傷害地方經濟發展,我認為這是做得到的。
還有,有時大家批評美國文化入侵的現象,我覺得那還好,只要你保有自己的豐富文化資產。看看中國文化,不管到哪裡,美國、歐洲、加拿大甚至印度,中國人住的地方都蓋小型的中國城。在中國城講中文,寫中文字,吃中國食物,使中國精神、文化充滿生氣,所以沒有問題。如果你自己的傳統,在你的文化中式微或被遺忘,你的文化遺產,包括很多歌曲就會消失。像美國、澳洲或是其他地方的原住民文化,他們的文化傳統在某種程度上是式微了。自然而然地,我們變了,我們也就失去了。
問:你剛剛提到,透過對話我們可以改變很多事。怎麼開啟對話?從誰開始?
答:不同族群有不同的利益,為避免衝突,要開始對話。我想首先是弱的一方要提出問題,然後溝通。如果你常常只想到你自己的利益,沒有適當地尊重我方利益,就會產生衝突,所以我們必須找到對雙方都有利的解決方案,不否定你的利益,可是同時你也要尊重我們的利益。
問:為什麼你認為弱的那方應該開啟對話?
答:我這樣認為(笑),因為強的那方通常不會發現問題,他們只會照自己的方式做下去。弱方一定會感覺到有困難,想要發聲,不是嗎?這很合理。
我堅信「非暴力」
問:有例子嗎?有成功的對話案例嗎?
答:成功?(思考)我覺得南非的改變,黑人、原住民,他們奮鬥了許多年代,奮鬥就是由弱方發起的,不是白人。很多地方、很多前殖民國家都是相同的情況,都是弱方、不利的一方開始抱怨強者不正義的行為,可是強者當中,只有那些有道德內涵的才會去聽。
問:面對全世界,你認為你成功開啟了對話嗎?
答:成不成功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對話的價值。首先,我完全堅信「非暴力」(Non-violence),非暴力與和平能結束所有的問題,我認為不正義的行為是個問題,此刻我們必須正視問題,透過非暴力、而不是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
非暴力不是說冷漠不關心,我們必須動員、全心投入,我們必須解決問題。我認為我們的優勢就是非暴力,認知到對方的需求,而且了解現實狀況,現實是,你不可能百分之百獲勝,因為對方不會接受百分之百的失敗。
同時,我們必須共同生活。你看世界的經濟,在這個地球,我們必須比鄰而居(live side by side)。以西藏為例,中國人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必須比鄰而居,他們也體認到這個現實。必須試著找出讓雙方都同意的解決方式,這就是對話的意義。
還有,要在不同宗教族群之間創造真正的和諧。如果你認為我的宗教比較優異,我的宗教是唯一的宗教,那麼真正的和諧或對話就不可能產生了。你必須尊重其他傳統,對方才可能尊重你,首先我們必須要先釋出尊重,他們才有可能尊重你,那樣的話,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真正的合諧和真誠親密的友誼才有可能。我深信必須這樣做。(笑)
問:這個世代很難找到優秀的領導者,尤其是政治領袖,你認為優秀的政治領袖該具備什麼?
答:大致上看來,我覺得至少從上個世紀後半葉開始,大家的思考方式改變了。在那之前,就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政治領袖非常依賴的是武力,可是二十世紀後半,對話、共存(co-existence)的精神變得很重要。我們在十九世紀或是二十世紀早期,思想或許還沒有改變,可是後來南非變了,雖然印度還有一些帝國勢力掌控,但這都是改變的徵兆。西方殖民者一旦佔領某地,他們以為會長住久居,可是後來認知到他們的掌控方式,不但落伍而且是不正義的。
還有,例如在印度文裡面非暴力稱作「a-hin-sa」,現在非暴力這個字眼已成為政治現實了,像南非在曼德拉領導下和平轉型就是個例子。然後阿拉法特和拉賓在深陷暴力二十年之後,終於也都訴諸和平方式,這兩個人因此還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這都顯示非暴力在政治圈帶來的變化。
另一點是「慈悲」(compassion),以前在政治語言裡不可能講慈悲這個字,我只記得有一次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演講中有談到一點慈悲。很欣慰的是,現在慈悲終於在各處生根,愈來愈多政治領袖重視慈悲的價值,我覺得是很正面的改變。
還有「共存」,冷戰過後發展出共存這個字眼。所謂共存,就是認知到彼此的差異,接受不同點。
也就是說,對話的基礎,是非暴力。接著,下一步的發展,就是講慈悲。現在連醫學界也都講慈悲,在教育界也在談慈悲,這都是很正面的影響與改變。
最終,領導的品質在於要有願景。在民主國家,領導者還要善於溝通。溝通能力在民主國家非常重要,同時也要誠信、誠實,這些都非常非常重要。要誠信、誠實,慈悲心就很需要。愈慈悲的人愈誠實,不慈悲的人會不安,會懷疑,會恐懼,結果會變成雙面人。
我相信物質方面我們已經很進步了,但是,我覺得現在大家要多重視情感、動機。哪些情感、動機是毀滅性的?哪些具有建設性?我認為很重要的是要多分析情感,不只是科學界或醫界,在健全的政治、健全的經濟和健全的身心等領域,我覺得慈悲都佔極重要的角色。
問:在這個快速變遷時代,你覺得領導者有時也會自我懷疑?
答:當然!會懷疑很自然,這跟有沒有自信心有關,我認為(淺笑)像毛主席就太過有自信,很危險。我覺得有時候自我懷疑是必要的,會自我懷疑就會與相關的人有更多討論溝通,真正的共同領導(collective leadership)才會產生。
民主原則,就是在法律規定下人人平等。沒有人會百分之百正確,如果過度自信,相信自己是百分之百正確,這很危險。我覺得在某種程度的自我懷疑是必要的,可是如果過度自我懷疑,就是優柔寡斷,那也是災難。
問:現在各國都有政治紛爭,像台灣現在的總統大選,競爭者之間會互相抹黑,過程中讓社會更加分裂,你對這現象有什麼想法?
答:我覺得人民該支持的,是不同政黨提出來的政策,而不是說支持哪個人。競爭應該是政黨間的,而不是個人的競爭,應該是政策的競爭,批評對方的政策是可以的,如果後來變成批評對方個人人格,我覺得很不健康,我沒有這種(競選)經驗,所以這方面我懂的不多。我不知道,如果我參與競選或是入黨,如果對方批評我的人格,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哈),我會不會也批評對方?(哈)我不知道。
貧富差距是不道德的
問:剛剛講的是政治領袖,那商業領袖呢?你覺得商業上的領導者也應該帶動社會正面的走向嗎?
答:當然,我覺得今天商業界面對脆弱有限的環境,很多耕作方式也會影響到環境,像養雞養豬和大型農地的運用,都會造成環境傷害,也會影響到健康。
人們只想到獲利,沒有考慮到環境影響,大型產業用不同材料造成水及空氣污染,很傷害環境,經濟對生態的影響非常重要。
還有貧富差距,除了國際間的差距,還有一國內的差距。貧富差距不但不道德,而且也是社會的問題,因此二十世紀,馬克斯提出社會經濟論在蘇聯落實,中國也有施行,但是失敗了。
鄧小平承認社會主義的精神,但開始市場導向的經濟政策,也就是資本主義經濟,在中國成功了,可是也造成很多負面影響,現在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但貧富差距大到無法想像。社會主義的經濟體證明不成功,可是資本、利益導向經濟,也帶來很多負面影響。我們必須找出健全的方式,商人除了在環境保育上佔有很重要的角色,在維護社會正義上也是。
問:我們還是嚮往有更美好的社會?
答:的確,我認為隨著時間流逝,人類學到經驗,發展出更緊密的關係,以亞、歐洲為例,美國、台灣也都變得更緊密,以前台灣不是這樣的,現在都變了,印度、亞洲其他地方、日本、澳洲都是,大家在精神層面都更接近了,人類成為天下一家(oneness of humanity)。我覺得非常正面,這也是最新的現實,讓我們視野更開放,思考也更全面了,所以我對這世界很有信心,很樂觀。
問:在這個資源匱乏的世代,很多人還認為成功就是大規模擴張,此時此刻,是否該重新檢視成功?
答:成功要依不同情境而定,譬如說我們現在的進行訪問,到目前為止我就覺得很成功(哈),你得到足夠的東西回去分享,這就是成功。
個人物質上的成功、或國家經濟成功,要依每個人的不同看法。同一個事件有人認為成功,有人認為不成功,成功是非常主觀的。我認為成功要看滿足感,滿足感就是說你的心態。
事實上,客觀來看,你無法定義成功,以人類登陸月球的太空科技來說,客觀來看只看登陸月球,算是非常成功,可是想到還沒有登陸水星和金星或更遠的星球,那就不算成功。這樣看來,就算你進入銀河,你也很難說你成功,因為還有其他星系。成功是很主觀的看法。
經濟上要定義成功也是,台灣今天的經濟發展跟三十年前比困難多了,可是跟其他國家,像跟北韓比,還是很成功。現實是相對的,因此成功的定義要完全從觀看者的角度來看。
問:那我們如何訓練自己重新審視成功?
答:全世界都同意我們應克服貧窮。貧窮是說一天生活所需不到一美元。有人認為每天只靠一美元就足夠,就是成功,我認為這是不正確的,我們必須遵守普世的標準。
成功,不能忽略內在價值
問:除了普世標準,很多人老是在比較物質上的豐裕,可是成功不該由財富定義?
答:要有成功的生命,我們不能忽略我們的內在價值。有人在物質上很有錢,億萬富豪在世界各州都有洋房、大台車,可是內心裡卻是不開心的,那就是不成功。另一方面,印度山上或街上一個很窮的乞丐,有人給錢,就很開心,那也太極端,我們不能說那是成功。同時滿足了普世的物質標準和精神需求,這才是有意義的生活,所有成功快樂的生活,應該結合物質和內在價值。
問:怎麼做到外在和內在都幸福?
答:整體來說,我覺得要靠適當的教育,發展實際的方法,讓內心和平,還有剛剛說的慈悲心也是關鍵因素,才能獲得內在價值。最終在於要有溫暖的心、善良的心和慈悲愛心。人類是社會動物,所以快樂、幸福的社會和家庭奠基在溫暖的心,慈悲愛心是社群共同體的基礎。
如果有兩個人同在一個房間內,如果他們一直吵架,你能感受到他們是個共同體嗎?不會。同樣地,十個人都在同一房間內,如果彼此猜忌,那也不算好的共同體,他們不可能覺得彼此是共同體。所謂的共同體應該是說他們是朋友,有需要時可求助朋友,他會幫我,可以互相依賴,尋求協助。厭惡對方,是無法感到共同體的。負面情緒,如仇恨、憤怒,都會破壞這種共同體。
慈悲、尊重、兄弟姊妹之情才是共同體的基礎,也就是說人是群體動物,我們的生命依靠這種共同體而活。
問:現在是個衰退的時代,資源、經濟、環境都在走下坡,人們怎麼創造內在價值?如何跟自己對話?
答:舉個例子,人可以住在大城市高樓大廈裡,房子裡面有電視、家具等,非常舒服方便,只要不斷電(笑;因為印度電力不足,訪談中,才剛斷過電),非常舒適,不是嗎?人享受這些,可是天性使然,他還會想要有些花、有些綠色植物,我們是人,我們喜歡綠色植物,就算是假的花也可,真花更好。我們有時也會走出去,到庭院去看樹、聽鳥聲,這樣才能感到舒適。
拿一對領雙薪、都有工作的中年夫婦來說,他們經濟獨立,年長的父母托給機構照護,孩子交給學校管教,他們好像無牽無掛、獨立了,乍看之下他們似乎脫離人類本性(不再像一般人一樣相互依存)。所以,對某些生活方式來說,慈悲心和社群共同體似乎不重要了,他們獨立自主,只要每天工作,領薪水,每天重複例行公事,慈悲心好像就不重要了,社群共同體也不重要了,只要有錢、身體健康,一些人生希望、信仰就建築在膚淺的物質上面。可是我們還是人,就像我剛剛說的,就算享受所有物質條件,但他還是個人,他內心還是會想要接觸更多植物、鳥兒、大自然。現代人生活可能疏離了大自然,可是終究我們還是人類,基本價值還是在的,不能忽視。
問:現在台灣很多人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失去了信心,你可以給年輕人什麼建議?
答:我們也是呀,不確定性,不確定的未來,(一直笑)我們的老闆在北京呀,我們的未來不是我們能掌握的,某種程度在他們手上呀,台灣和我們也是兄弟姐妹呀,我們的未來要看他們呀。(笑)
上回我拜訪台灣,到現在已七年了
問:要怎麼面對這個挑戰?怎麼鼓勵年輕人有信心?
答:我覺得你們之間要團結(unity),要努力工作,要有決心。你們台灣有民主和法治,這些都是普世皆準的價值,事實上,中國大陸還沒有這些,你們已經有了。此外,台灣的基本經濟結構和教育也都不錯,你們台灣還有傳統文化,不管你稱那是台灣文化或是中國文化,中國大陸在文化革命的時候破壞了固有文化,可是台灣還保有真正幾千年來的中國傳統,你們真正代表五千年的文明,想想這點,你們應該有理由感到驕傲,要有決心。
我們西藏也有幾千年的文化,世界各地承認西藏深遠的文化遺產和佛教傳統,還有藏醫都是我們驕傲的來源。雖然我們是難民,沒有國家,可是我們這裡行政架構是很民主的,我們很驕傲。槍桿的力量只是暫時的,真正的價值會長存。所以團結非常重要。
上回我拜訪台灣,到現在已七年了,我很遺憾,本來我想要每兩年就去台灣一次,那裡有很多朋友,因為我們面對相同的情境,我對台灣有著兄弟般的情誼。我一直很讚賞中國的文明,還有台灣有很多佛教徒,上次二○○一年拜訪台灣之後,我對你們的政府、經濟、教育、維護傳統和古老佛教文化,印象深刻,還包括女尼的崇高的地位。
可是第二次拜訪之後,二○○二年我們開始跟中國政府直接接觸,中國就很反對、很不高興我造訪台灣。我覺得很遺憾,無法去台灣,我仍希望有天我能再次去台灣。所以自從那次以後,我站在外面,有距離地看台灣,我會看報紙,雖然你們充分運用言論自由,這是民主健全的一面,很好。但那些爭論、批評,應針對民主原則,一切應為追求共同利益,可是現在,在台灣,共同利益變為次要,政黨利益反而變成最重要,我覺得那不健康,這是我的看法。
問:能跟台灣大眾說些什麼嗎?
答: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內部團結非常非常重要,還有經濟發展也很重要,再來更廣泛地與外界聯繫也很重要,還有和中國密切地聯繫也很重要。
我想除了政府,民間包括商人、學者、學生都應該去中國交流。同樣地,中國那邊也是要到台灣交流,讓他們看看現實狀況是什麼。未來,政治解決方式完全要看台灣的人,但是,一定要透過對話,不能用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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