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台灣兩千三百萬雙眼睛裡,總有幾百萬雙眼睛,勾魂似地注視著他的「產品」,不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就是被他催斷了淚腺。與其說他做的是娛樂服務業,還不如說他賣的是「民生必需品」,少了他,還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過日子。
別人憂國憂民,是去參政或經過正式的政商管道給建言;他呢,則是透過一台台電視機放送他的社會關懷,用喜劇「搞革命」,仿諷這個時代。
他是《天方夜譚》裡的織故事大師,信口捻來,一個個故事連環包,不管侃到哪裡,總是能回到原來要說的主題,收放自如。像蘇東坡自評其文,「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
混過太保,是軍閥(俗稱土匪)之後,又自詡為知青,亦文亦俠亦粗亦霸的電視奇才王偉忠,在三十年的電視生涯裡,為台灣與華人娛樂文化創造出許多膾炙人口的里程碑。多半的時候,他締造的紀錄,最後也都被自己給打破了。
二十六歲如願當上最年輕的電視節目製作人,開創了綜藝圈裡的王偉忠王朝。他創辦的金星娛樂公司,如今已成為台灣最大的娛樂製作與經紀公司。從「電視街」、「連環泡」、「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到近幾年華人世界最紅的「全民亂講」、「康熙來了」、「超級星光大道」等,電視世代的喜怒哀樂,幾乎全由王偉忠一手「編劇」、「執導」。
一種「混」的精神
這顆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嘉義東門町的建國二村眷村,王偉忠常說那是滋養他靈魂的「娘胎」。「我從小就一種『混』的精神。」王偉忠嗓音低沈多變、字正腔圓,再搭配大動作的手勢,看起來又莊又諧。他從小和眷村媽媽混,不但學舌南腔北調,還收藏了竹籬笆內一間又一間說也說不完的人生故事。一長串悲歡交集的故事,宛如一座彈藥庫,至今還源源不絕提供王偉忠創作的「子彈」。
儘管貴為電視圈「教父」,王偉忠的上半場人生,就像他最愛哼唱自娛的那句歌詞,是「含著眼淚,帶著微笑。」
他很小就敏感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階級分明的世界。在空軍眷村,飛官住獨門獨院大房子、小孩念忠班,軍官的小孩念孝班,軍階最低的士官住小房子、小孩讀仁班。他的爸爸是開發動機、卡車的士官長,住的是DIY違建,王偉忠是當然的仁班生。考上文化新聞系後,他一個南部窮小孩,身上帶著全家湊出來的兩萬塊到台北,新生訓練前一天晚上,在文化校園驀然看到山下台北繁華的燈火。他發誓,要在台北好好打天下,「有朝一日,要讓山下的萬家燈火統統認識我。」那豪氣,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滾燙著。
「我的媽呀,沒打出個東西要怎麼辦?那是敗家啊!我沒有後路可退。」事隔三十幾年,五十歲的王偉忠談起十八歲的王偉忠,那個「光宗耀祖」的巨大壓力,還像山一樣堵著。
從大二開始,王偉忠不放過任何在電視台實習的機會。他曾經在攝影棚裡關了四天四夜沒睡覺,走出電視台,抬頭看到台北的夕陽,跌坐在台階上哭起來。為了學電影,他去影業公司打工沖底片,整天泡在充滿化學藥劑的工作間,其他學生都打退堂鼓了,王偉忠硬撐到最後。剛進入電視圈做節目,做得正順手,大牌主持人要安插親戚工作,堅持撤換王偉忠。瞬間,他失業了。
不知道多少次,脾氣大、滿口粗話的王偉忠氣得想衝口說,「我不幹了」。可是,每一次他都忍下來。
「即使心裡常常在打鼓,我還是硬著頭皮走過來,就是要證明我行、我懂、我不土。」這些點滴想想都心酸,王偉忠從來不當恨,「坎坷的命運,最後都變成了我的喜劇。」
笑看悲劇做喜劇,王偉忠的樂觀,要歸功於他是在快樂家庭中長大。小時候愛頂嘴,爸爸最多就是罵他,「你這個共產黨」。考試考不好,爸爸不知如何安慰,沒招了,只能呆呆地問他,「你想吃什麼?」
對王偉忠來說,在什麼都缺的眷村,從來不把問題當成困難,反正「窮則變,變則通」,一切硬著頭皮靠創意解決。就像眷村媽媽,會用最便宜的菜,變化出無限多口味的打滷麵。
在電視圈,王偉忠以不斷變通的創意建立他的核心競爭力。但是,真正讓他能「差異化競爭」的,是扛了一輩子的「四年級生使命感」。
和王偉忠合作十幾年、年紀小他一輪的知名製作人詹仁雄回憶,初進電視圈時,他看到王偉忠綁著馬尾,罵起人來很酷,是所有創意人的偶像。跟隨王偉忠工作後,發現他沒有螢幕上看起來那麼厲害,「偶像破滅了,可是卻看到他平凡中的偉大。」
詹仁雄分析,王偉忠再怎麼狂野,做節目還是有個框框在,「教忠教孝、四維八德這些事對他很重要。」
王偉忠做節目,一定問「觀眾為什麼要看?」當電視圈抄襲、整人、偷拍、恐怖箱的節目大行其道時,王偉忠卻執著做「台灣人在大陸」、「魔法ABC」、「全民亂講」這些有社會脈動的節目。
王偉忠也不諱言,他做節目還是擺脫不了「文以載道」的傳統儒家思維。
再見久違的感動
最經典的例子,是去年紅透台灣的素人選秀節目「超級星光大道」。
那時,王偉忠觀察到大陸戲劇實力慢慢超越台灣,而「超女」這類綜藝節目也席捲了華人市場,他嚴肅思考該如何繼續維持台灣綜藝競爭力的領先地位。當詹仁雄提出做選秀節目的企劃案時,王偉忠立刻定調,這個節目必須為台灣演藝圈找出新一代生力軍,讓父母相信演藝圈這一行可以做,評審的態度必須「嚴格而關心」。
「超級星光大道」成為這幾年最成功的綜藝節目,王偉忠體認,觀眾看到的不只是年輕人唱歌,更看到年輕孩子發展的故事,他們當中有的家境優渥,有的在單親家庭長大,有的父母雙亡,「這是台灣小孩真實的寫照,」王偉忠形容。透過星光大道,他讓年輕人了解,「失敗沒有那麼可怕」。
投資拍攝「星光傳奇」紀錄片的導演李崗就說,去年台灣最大的怪事,是在藍綠對抗最混亂的時候,出現了真正超越藍綠的星光大道歌聲,讓台灣再見久違的感動,創造了一個新的「共同記憶」。
沒有王偉忠的社會使命感,星光大道或許不會那麼感人。
也是出於這種使命感,王偉忠為台灣演藝圈培養出許多能夠活躍華文舞台的人才。王偉忠常說,他從事的行業「不是妖魔不出活」,和他合作的都不是帥哥美女或是大牌,而是各種「奇形怪狀的妖魔」。王偉忠就好比那個人人又怕又愛的降魔師,把妖魔擺對位置,念一念咒語(也就是罵一罵),他們就能自己發光。
永遠挺在創意這一方
王偉忠曾自剖,他有藝術家的思想、軍人的行為,既浪漫又有紀律,既能天馬行空亂想,也有落實創意的執行力。在娛樂圈自成品牌的詹仁雄透露,他之所以願意一路跟著王偉忠,從來沒想過換工作,就是因為王偉忠「不怕未知」,在殘酷的收視率競爭下,他永遠挺在創意這一方,「我們可以一貧如洗的做自己想做的節目,」在詹仁雄眼中,王偉忠是一個能讓部屬安心、有夢的老闆。
王偉忠公司製作的節目,失敗的比成功的要多,但是他總是鼓勵手下十幾個製作人,大家都有本事,「大不了重新再做,」只不過,「前面還要再加一句國罵。」難得搞笑的詹仁雄,模仿起王偉忠低沈的聲調笑說。
為英特爾打下世界霸主地位的共同創辦人葛洛夫曾說,唯偏執者倖存。王偉忠對喜劇、對綜藝的偏執,為他在攝影棚留下了「暴君」的恐怖名聲;不過,如果不是他的偏執,台灣的綜藝節目,能不能在華人世界佔有絕對主導地位?
那麼,創下台灣電視史上無數紀錄的王偉忠,應該覺得自己很成功吧?
能言善道、說話幾乎沒有休止符的他,終於停了好一陣子。
「我成功嗎?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潛力有待發揮耶。」王偉忠得意自己很能說,而且說得很有感情,這是他能舌戰大陸老三屆知青而不敗的重要資產。
雖然是很多明星的經紀人,為他們「規劃」演藝生涯,但王偉忠回首過去,他的人生像拼圖,是拼出來的,不是規畫出來的。能畫能編能導能說的他,在娛樂產業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在這裡,他重新看到自己的初衷,對每件事情充滿好奇,能讓他追求這輩子夢想的境界:裡表一致、自由自在。
從極其有限的眷村,到無垠無涯的電視,王偉忠的宇宙連環圖,還要繼續在電視機裡說下去。
【摘錄自天下雜誌40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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