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二年前,前亞都飯店總裁嚴長壽淡出飯店營運,同時成立「公益平台基金會」,他的生活重心有一半移轉到花東。但在向國內外朋友推廣台東之美的同時,他卻最念茲在茲掛心台灣教育的前景。今年4月底,他終於再出版新書《教育應該不一樣》。
自從二年前,前亞都飯店總裁嚴長壽淡出飯店營運,同時成立「公益平台基金會」,他的生活重心有一半移轉到花東。但在向國內外朋友推廣台東之美的同時,他卻最念茲在茲掛心台灣教育的前景。今年4月底,他終於再出版新書《教育應該不一樣》。
嚴長壽的每本著作,長期踞暢銷排行榜,封面總是他一臉笑意的照片,他也大多以誠摯正面的文字,鼓舞人心;然而,這次他卻斂收笑容,甚至堅持不放自己照片,反而以嚴峻的語氣指陳台灣教育的各項沉淪:從家長、老師、學生的問題,到高學歷通膨、技職教育黑洞,以及他最關心的台灣文化未來可能,無一不探討、深究,行文間也罕見地多了分責備求全的火氣。
由於教育議題牽連甚廣、茲事體大,臨出書前,嚴長壽抽空熬夜修稿,反覆斟酌推敲。寫書這半年多以來,他睡得更少、身體更瘦、眉頭更習慣不自覺緊皺。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自喻為「教育局外人」的嚴長壽,願意站出來說一些話?
他在新書的序言記錄下他的心情:「嚴格來說,我是個受正統教育不足的人,我自己甚至沒有念過大學,但我愈瞭解台灣教育問題,就愈焦慮,時而感到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時而感到一種油煎火燎的急迫感;時而為我們正在受教育的孩子們流淚,我眼睜睜地看著台灣過往累積的優勢正在流失,而時間卻不站在我們這一邊。」
空有漂亮校舍 不愛弱勢孩子
這本書其實醞釀多年了。過去十幾年來,嚴長壽收過無數青年的來信、無助家長的投書、流浪老師教育現場的分享。
他更有機會親自走訪各地觀察瞭解,令他感慨最深的是,看到台灣擁有這麼豐沛的教育資源,卻被錯誤的政策導引,變成畸形發展,甚至白白浪費。空有巍峨堂皇的校舍,但卻沒有熱騰騰的教育現場。
嚴長壽說:「你心痛地看到貧者益貧,富者益富的不公現象;你看到政府願意花10幾億在已經召生不足的學校蓋大樓、做硬體,繼續製造更多的閒置空間,但卻看不到政府願意花錢在刀口上,為弱勢的孩子找到更好的師資,培養他們展現精采的天賦。」
他到一些大學演講時,看到很多精英大學的好學生,資質聰明、談吐自信;但同時,他走到山濱水涯的偏鄉學校演講,卻輕易從台下學生對演講的回應、溝通的過程以及一片茫然的眼神中,發現巨大的城鄉差距。「這麼多學生對未來的茫然,對自己所學的茫然,可是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政策的錯,」他搖搖頭說。
然而茫然的又豈止是學生,他最在意的技職教育體系,卻也在一次又一次盲目的拚升格的競賽中,遭到無情的摧毀,台灣基礎技術人才在短短幾年內迅速被掏空。(詳見下篇)
這些教育亂象,在於主事者根本沒有一個展望未來的大思惟、缺乏教育的核心思想、更沒有實踐大藍圖。有的只是短線的、媚俗的討好權宜性政策。嚴長壽敏銳地觀察到,台灣社會整體精神狀態處於停滯不前,自閉鎖國的因循困境之中,他總括評論說:「即使我在當小弟時,我都常常感到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之前,台灣在經營一種未來、經營一種希望,但現在台灣都只有經營現在,甚至過去。」
強調經濟發展 不願尊重文化
這種只看眼前,不想未來的心態反映在教育上便是「我們不斷用過時的方法,培養未來的人才」。
教育非但不能走在社會發展之前,還遠遠落後。嚴長壽矛盾地發現,台灣的經濟更繁榮了、民主更進步了、生活更開放了。
但諷刺的是,教育卻愈走愈狹隘,完全忽視既有的文化優勢,「文化曾是我們驕傲的元素,但你卻眼睜睜地看著在教育中沒有被認同,沒有在教育的土壤裡生根茁壯;你看到文藝界有人辛苦經營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是卻後繼無人。」
因此,嚴長壽將教育拉高到文化的制高點,希望教育能鬆綁自由,分數、名次不再是唯一的標準,而能成為台灣豐厚文化的培植土壤。
在出版這本書之前,嚴長壽累積了多年跟政府建言的挫敗經驗。曾經,他帶著準備半天的簡報資料、幾本國際上關懷青年未來的書籍,以及他無可救藥的使命感向政府相關部門「建言」,然而政權變了幾回,失望則始終如一,他說:「政權、官員換得太快,完全沒有停頓下來,可以好好做事的機會。」
建言罔效,嚴長壽嘲笑自己是「豬頭」之餘,他決定出書向讀者喊話。經過一系列的試探,嚴長壽發覺真正有力量的是「家長」,也就是一大批手中握有選票的「選民」,他認為,「有理想、求改變的家長,他們的反省,才能重塑教育的價值觀,最後以選票改變民意代表,進而改變政府的決策。」
台灣教育盲目 一再重覆撞牆
嚴長壽眼中台灣的教育現狀,形象化來看,頗似國際知名火藥藝術家蔡國強震憾人心的《撞牆》鉅作。
99匹狼,騰空跳躍而起,像被無形力量牽引著,一個個努牙突嘴往前直衝,像棕色的箭矢般,撞向前方一面透明玻璃上。
牠們姿態各異在玻璃牆上被擠壓著,跌到地面之後,繼續爬起、轉身、重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撞牆。嚴長壽說:「其實,我們的教育問題就像這群盲目的狼一樣,即使撞牆了,發現問題了,還是重頭再來再撞一次!」
嚴長壽深知這本新書絕不能解決台灣教育問題的書,他坦言說:「我只能局部性點出問題所在,但我並沒有能力給答案。我只能把大家的幻想戳破掉。然而不變的主旨是,教育必須是為青年人照亮未來的探照燈,而非重複過去的後照鏡!」
對於這本不同以往的厚重之書,嚴長壽並不擔心讀者難以消化,由於全書嚴詞批評家長、政府及老師,嚴長壽也對後續可能引起的爭議早有心理準備,他說:「書出了之後,我的硬仗才要開始。」
就在出版前夕,《遠見》雜誌獨家摘錄《教育應該不一樣》中的〈技職教育的黑洞〉精華,以饗讀者。
技職教育走偏 技術性勞力荒
想像一下,有一條汽車生產線,有一個調整人身高的工作平台、額外的護背、放大的螢幕字體、更好的照明等等,但員工清一色全是50歲以上的「阿公」,開工前還要做操暖身。嘿,他們組裝的車,可能比年輕人更好、更快嗎?答案是肯定的。
2011年2月,德國汽車業巨擘BMW啟用一座工廠,專為資深老員工設計這樣一條生產線。 五個月後,這條被稱為「阿公線」的生產線居然跌破所有人的眼鏡,產能驟增7%,遠超過其他流程分項的進度,而且整體投資不到2萬歐元(約新台幣80萬元)。可見「老薑」的厲害,他們多年的經驗、純熟的技術以及出色的工作表現,在技工短缺和少子化的今天,顯得無可取代。
阿公們出手,反而成為BMW的品質保證。BMW也決定,將這個世界首創的工作站模式擴展到BMW其他工廠。
其實不只是德國面臨技術短缺,台灣也有這種危機,而且更嚴重。台灣可以真正做事的「技術性勞力」空掉了。
產業界普遍的問題是:目前高職畢業生難以補充基層技術人員的人力需求,甚至連技術學院的畢業生也不見得具備真正的專業技能,台灣社會正逐漸面臨一種基礎技術能力中空的窘況。
如今不比過去,愈來愈找不到基礎技術人員,如引擎、機械維修的技術人員,甚至好的水電技師都匱乏,連待遇優渥的航空公司,都找不到專業的飛機修護人員。反觀過去30、40年,打造台灣經濟奇蹟的除了知名的大企業外,背後更是由一群沒沒無聞的「黑手」頭家所支撐。
這些占台灣企業界98%的中小企業主,是台灣經濟奇蹟幕後的無名英雄,他們擁有扎實的技術能力,開一家自己的小工廠,憑著一身膽識,拖一卡皮箱凸全世界,英文不夠好,也能用優異的產品力,打開市場,成為供應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因而打造不少「黑手變頭家」的奇蹟。
但現在,台灣底層這種堅實的技術能力卻被錯誤的教育政策逐漸掏空。
學校拚升格 學生拚升學
我們先回顧這20多年來高職、專科及科大幾項數字的消長。 1970年代,政府為配合發展資本、技術密集工業,高職與高中學生比例為六比四。
到了1980年代,為發展高科技工業及石化產業,廣設高職,將高職與高中學生比調高為七比三,這個時期高職成為就業人力最堅實的主力。
然而近10多年來,政府號稱因應知識經濟、產業轉型,技職教育政策也大幅轉向,高職與高中學生的比例又向下修正為五比五。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高職升學率從20年前的10%,這三年大幅揚升到77%的高峰。
在弭平高中、高職差異、延後專業分流之下,高職升學主義抬頭。換言之,有七成七的高職生,念的是職校,但仍以上大學(包括科技大學與技術學院)為目標。
為什麼高職生想要繼續升學?這又跟高等技職教育的盲目擴張有關。政府一方面縮減高職,另一方面,卻自一九九六年開始,大力鼓吹專科改制為技術學院;技術學院改為科技大學,彷彿是一場拚升格的競賽。
這場競賽令原本70多所專科,大幅減少到現今僅存的15所。可是幾與此同時,技術學院卻年年暴衝,自1974年成立第一所開始,2002年已經達到56所的高峰。
現在技術學院減為31所,因為已有20多所專科升格為科技大學,因此,科技大學在過去10年間,由2000年原本11所增加到現今的46所。
大量開放專科升級的結果,加上升等評鑑政策的誤導,大量為求升等的學校,因為缺乏博士師資人力,一時間創造了短暫的「博士假性需求」。
原因在於,政府沿用一般研究型大學的評鑑標準,讓想要升級的專科為了滿足教育部的評鑑要求,大量引進了有研究學歷、卻無實務經驗的博士進入技職校院。這無異表明,職業學校率先迷信學術及博士勝過日積月累鍛造出的實作技術。這是一種盲目崇拜學歷的虛榮,同時助長了高學歷通膨的現象。
不懂實務的博士 不該教職校
我在本書序言一開始提及的「教育氣球爆炸」絕非危言聳聽。在很多機會,我也大膽藉機向政府各級首長請益、建言:科技大學如果不趕快轉型,勢必造成新一波教育體制大崩盤。
如果我是技職學校的校長,必須認清自己的優勢和價值。職業院校要有自己的尊嚴和信心,任何學術界老師想進技職體系並不是無條件的接受,照單全收,甚至引以為殊榮。
如果今天一位聲譽卓著的學術型大學教授,要來以餐旅見長的專科學校教市場行銷,對不起,他得證明自己曾在業界服務,市場歷練過,或要求他在兩年的時間,利用寒暑假到各餐旅相關產業,補修業界學分。
再如,一位外文系教授要教「應用英語」,他必須在五星級餐廳或旅行業實際工作,最起碼曾在業界做過深度觀摩學習,才能熟悉業界的行話,否則他怎麼教學生看菜單、點菜?教行銷要去業界看真的行銷推廣什麼,否則怎麼教?而不是只有行銷理論,那跟實務沒有關係。
技職學校不能被只懂書本理論的博士所壟斷,另一方面學生也不是誰考高分就敞開大門,提供豐厚的獎學金,張臂歡迎。我始終覺得,技職學院收一般高中畢業生也必須設立一定條件。現在,我們常聽到某某技職學院,招收到捨棄第一志願的學生,便覺得很有面子,大肆宣傳其辦學績效卓越。
我的看法剛好相反,如果一般高中畢業生告訴我,他喜歡餐飲,那我認為他必須能夠向我證明真心喜歡餐飲。好比曾在飯店打工若干鐘點,並附上扣繳憑單,寒暑假累積的時數超過半年、一年以上,而且對食材的敏銳度、餐飲的概念均有相當瞭解,而且經過負責的廚師背書推薦,這才表示你真心喜歡。
這樣老師教學的時候,才不會讓一群有高職實務基礎的學生,被迫要跟另一群沒有基礎的學生一起從頭再學一次原來已會的技術。這是另一種教學浪費,一種不公平。
職校教師不應只在校內教學
同樣的,很多專業老師覺得自己有機會從業界到學校,打定主意一輩子蹲在校園當老師,這根本是錯誤觀念。
專業老師的競爭力不在於多會寫論文、多會教學生考證照,能否回到業界才是他真正的「升等考試」。
如果學校的業師出去都找不到工作,沒辦法證明可以在外面生存,就代表他的東西已經落伍了,那他的學生又怎麼會有前途?
我絕對不相信,一位業師可以一教10年,而10年前的東西,可以趕上現今的業界水準。因此,輪調和磨練才是最好的策略。
好比,在學校教餐飲的業師,可以跟夠水準的餐廳與飯店合作。教職兩年告一段落,就到飯店擔任副主廚,而五星飯店的副主廚則可到學校當老師。依據我經營亞都飯店的經驗,我聘用外國廚師,通常每次都只簽兩年合約,兩年後表現良好,頂多再續用一任。第二任期滿我絕少續約,目的就是要逼他們回到原生的土地學習新東西,並找新血進來。
這樣的交流,老師等於替他的學生造就未來,因為技術和人脈都已經預先鋪好路,知道業界需要的人才,也培養出適性通才的學生。
對很多業界來講,讓飯店的廚師去學校教學,趁勢可以將底下的人擢升上來培訓,也可以讓原來在工作崗位的廚師有工作歇息的機會,藉著教學重新整理自己忙碌工作中無法思考的心得,甚至利用學校管道充實自己的不足,即所謂「教學相長」,這樣大家都可以輪調,從學校重新進入業界的老師也可以引進優秀的學生就業,大家互相學習交流,如此一來,才能夠全面提升技職與業界的水準。
教育產品優良 就能吸引學生
假設職校有自信、有願景、有明確的方向,並且堅持自己的風格,如此一流的師資加上深愛這項專業的學生,我覺得這所學校一定會成功。
當教育從賣方變成買方市場之後,我覺得將來學校的定義也會改變。很有可能,未來的學校必須產出、提供更多的「教育產品」出來,學校必須要有各式各樣教學的元素,以更多元的方法來啟發孩子。
例如,廚師也可以選化學課程;文科學生可以修古典物理;設計系學生可以讀材料化學等;學生可以針對自己的興趣,進行「跳躍式」「點菜式」的學習,最後有沒有一張學歷已經不重要。他們甚至可以只選某個學校,某幾位老師的某幾門課程。
所以,我們要告訴學校和老師,如果你的學校陳列的都是雜亂、甚至過期的產品,你只不過是個「學術的雜貨店」,但如果你是專業書店時,等於挑出了特定族群需要的項目,這是關鍵,你可以規劃最好的產品出來,凸顯學校存在的珍貴價值,否則就得被迫下架。(以上為針對職業教育的看法,對於學術性大學各領域自有其學術必要性,個人不予置評。)
【本文摘自《遠見雜誌》5月號;訂閱遠見雜誌知識庫;訂閱遠見雜誌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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