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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健瑜


“昨天晚上我睡不著覺,一個人到陽臺吹風……”在國片“海角七號”全台票房破兩千萬的前一天,導演魏德聖失眠了。“我突然有一種很虛的感覺,好像被人戳一下就會破掉的氣球;我開始想下一部要做什麼,我寧可想這些來掩飾我現在的空虛。”入行十六年,舉債三千萬,熬過漫長的等待,嘗遍困頓與挫折,四年前自籌兩百五十萬元拍攝五分鐘的“賽德克.巴萊”試拍片,未獲支持;這一次,耗資五千萬台幣打造的“海角七號”,是他孤注一擲的豪賭,“拿命去拚的!”他加重語氣強調。只是想拍一部該怎麼樣就怎麼樣的電影,就盡一切努力把故事說好!


這一把似乎贏了,上映三周全台票房就突破四千萬,沉寂已久的國片市場瞬間沸騰起來,就像天邊綻現的彩虹,突然擄獲眾人目光。“啊!彩虹。”不禁想起“海角七號”裡女主角友子凝望天空的那一幕,天雨之後的虹橋總是讓人讚歎。但在欣喜之餘,魏導演淡淡地表示:“彩虹很漂亮,可是它隨時可能會蒸發掉。”這一切跳得太快,快到讓他深怕自己追不上觀眾的評價,就像飛機突然升空引起的陣陣耳鳴,掌聲與壓力同時浮現,而太多的記憶湧上心頭……。


 


《初衷》


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總覺得該為這些故事做些什麼。


“我其實不怎麼喜歡當導演,小時候也沒有拍電影的念頭,純粹是有幾個特別想講的故事,非得自己來說不可,電影則是讓故事更生動的形式。”魏德聖將思緒拉回“說故事”的初衷,夢想的開端有時僅是來自一本小說的觸發,他記得第一次讀到賽德克族的故事時,全身熱血沸騰的悸動,這樣的悸動促使他想拍一部大格局的電影,只因這個故事就應該呈現歷史的氣勢;王家祥小說《倒風內海》也讓他內心激昂,那個四百年前當台灣還不叫台灣的年代,西拉雅族、荷蘭人和漢人海盜之間的糾葛與衝突,使人迷醉,於是他花了五年的時間編寫劇本《火焚之軀——西拉雅》。“我是台南人耶,這段歷史怎麼可以不被記錄下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頗有茂伯碎唸“哇係國寶”的豪氣。


“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總覺得該為這些故事做些什麼,由內而外的感覺,底層的潛意識運作著。”他笑著說自己偏好“平民造反”的題材,幾個本來甘於平凡的小人物突然想做點不一樣的事,為自己人生來點英雄式的反擊,“海角七號”即是這樣一部電影。“當一群烏合之眾開始要逞匹夫之勇時,是很可怕的。”魏德聖將自己的人生際遇投射到每個角色中,戲裡的音樂、夢想和愛情,以及海邊的演唱會,不僅是他們的第二次機會,更是一種化解遺憾的方法——至少在舞臺上絢爛過。


 


《等待》


感觸很深,是因為等得夠久,夢想實現之前,有多少人抱憾離開?


“一個年輕人放棄一切夢想,離開一座城市……。”當他將劇本的開頭說給電影圈的朋友聽時,朋友當場飆淚,多深的遺憾啊!感觸很深,是因為等得夠久,夢想實現之前,有多少人抱憾離開?“等待真很難熬,這是影劇圈外的人難以瞭解的苦——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知道做了之後能得到什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做,不做就沒機會了嗎?如果是錯誤的決定怎麼辦?”他嘆口氣表示,剛入行那幾年是苦得茫然,不瞭解自己的本事,沒有力量也看不見未來,耗在原地空等的感覺很是恐怖。


後來,他進入楊德昌電影工作室擔任助理,把自己丟進一個拍片的環境中,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拍電影”。“很折磨的日子,但也很慶幸。陪一個藝術家做事,他說什麼就一定要做到,即使覺得無理取鬧,也不能違逆啊!”等到自己當導演,學著掌控片場的環境與瑣碎的行政事務之後,他才慢慢瞭解楊德昌為何會生氣。“他很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麼,這就是本事,不能馬虎也不接受差不多,就是要達到他的標準,我雖然被罵得很慘,但老實說,服氣啦!”


輾轉摸索了幾年,他逐漸知道自己的能力到哪哩,只是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改變環境,於是每天從永和騎車到公館的平價咖啡館,寫劇本,也寫“失業日記”。“哈,那是盲腸啦!”聽到我提起《小導演失業日記》這本舊作,他揮揮手說,那是劇本寫不出來,胡謅的東西。“算是對那段時間的交代吧!”


 


《掙扎》


太過分了,兩百萬已經花掉了,這次還弄個三、五千萬的。


四年前,他以為機會來了,計畫集資兩億元拍攝“賽德克.巴萊”,消息一出,很快地接到楊德昌的電話:“你想清楚喔!環境已經不允許了,還要做無謂的冒險嗎?”“最壞的打算就是兩百萬不見吧!”“想清楚就好。”這段對話他深刻記得,可是為什麼執意要花那兩百萬?他回答:“就算一切都是做白工,我也甘願,至少我一直在前進。”


不過,坦率的背後,魏導演仍有深深的愧疚與牽掛。“這些年,不是我一個人在等,我太太也陪著我一塊兒等,所以……,唉,滿對不起她的。”為了拍“海角七號”,他與太太多次翻臉爭吵。“太過分了,兩百萬已經被你花掉了,你這次給我弄個三、五千萬的。”這是導演妻子心底的吶喊,也是漫長等待造成的無奈。


“對我來說,我等了那麼久,終於有機會放手一搏,當然要去做啊!可是對她而言,我等了那麼久都沒等到,現在還要再跳下去,怎麼可以!”他沉默,語氣充滿不捨。“她在銀行工作,每天在算錢,可是算的都是別人的錢。我告訴她『總有一天會讓妳算錢算不完,都是自己的錢!』”壯志豪情之外的矛盾與心疼,在幾秒鐘的停頓裡,默默刻畫著。


 


《不妥協》


就像有人拿著刀架到你頭上,不反擊就等著被割掉頭而已。


正是因為退無可退,所以魏德聖拍起電影是絕不妥協的!“我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卻充滿力量的狗,柵欄一打開,當然是奮不顧身衝出去,看到什麼就咬。”“海角七號”就是他奮力咬住的目標,如果任何一種嘗試都是賭注,他知道自己不會輸,也不能輸。“已經花了那麼多錢,沒有理由拍出來的東西是你自己看不下去的,如果設定的成本是五百萬,拍不好就是賠錢,可是我花的是五千萬,怎麼可能認輸?只有把電影拍好,才有贏的機會!”他激動地說著,電影中的每個鏡頭、場景和道具都沒有妥協的空間,不OK就是不OK,沒有理由。


到了最後一場“日僑遣返”的戲,資金已經嚴重透支,連投資人都勸他不要拍。“我都已經拍到最後一關了啊!”他幾乎以拜託的口吻,央求讓他再花五百萬拍完這一幕。“這筆錢是用來買一個價值的,如果這個影像能夠在觀眾心中停留二十年,難道不拍嗎?五百萬買二十年,不值得嗎?”最後,妥協的是股東。


他打趣地說,堅持的過程很像有人拿刀架到脖子上,不反擊就只是等著被割掉頭而已。“遇到問題時,要選擇放棄嗎?一放手就全部結束了啊!”他堅定表示,起碼對得起自己和觀眾。


“我得不斷證明,證明之後,人家才會給我資源。”就像打撞球一樣,如果原先設定的那顆球被其他的球擋著,左偏右挪都打不到,唯一的方法就是做球,先撞旁邊那顆,才有繼續撞擊的機會。“『海角七號』就是旁邊的那顆球,接下來,我才撞得到『賽德克.巴萊』。”他自信地說著,期待有朝一日聽見擊球入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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