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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電影就像做夢一樣,有司機開車接送,有私人專用的休息拖車,有專業髮型設計師、化妝師、服裝師在身邊忙碌穿梭,實在會讓人陶醉萬分。燈亮了,攝影機開始轉動,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就是你⋯⋯你!電影明星的待遇確實會寵壞一些人,但也可能是一些人一生中最振奮人心、最能建立自信的經驗。至少,對我十八歲的女兒克莉絲朵來說就是如此。她是個唐氏症患者。當暢銷小說《不存在的女兒》(The Memory Keeper's Daughter)要拍成電視影集的時候,支持克莉絲朵去爭取「菲比」一角的,並不只是夢想而已。


多年來,她每週六都去上戲劇表演課,在她房間的穿衣鏡前,更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手舞足蹈、興致勃勃地練習對白,這些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她那一點三八公尺、三十三公斤的嬌小身材,也幫了她一把。去年十月,我們收到加拿大多倫多唐氏症協會的電子郵件通知,獲悉美國一生電視網(Lifetime Network)正在徵求兩位女演員,分別飾演十三歲和二十歲左右的菲比。但當克莉絲朵走進加拿大多倫多的試鏡間,準備要唸成人菲比的試鏡稿時,導演米克.傑克森看着她嬌小的身材,要求她兩份稿子都讀讀看。


「我們一看就知道是她了。」執行製作人霍華.布朗斯坦後來告訴我:「我們找遍了美國與加拿大;當克莉絲朵一走進來,我們就知道這角色非她莫屬。」

為人母的,一輩子就在等待這種讚美。沒想到除此之外,還有意外的驚喜。克莉絲朵接受這個角色後沒多久,聯邦快遞送來了厚達九十五頁的劇本。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永難忘懷:克莉絲朵撕開包裝,短短兩天內就從頭到尾讀完了劇本。她的老師說過,克莉絲朵的閱讀能力有小四學生的水平,但她並不喜歡閱讀,總是看幾頁就不耐煩。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完這麼長的讀物。

在她閱讀劇本的過程中,我既驕傲又戰戰兢兢。她讀着讀着,忽然會問起:「為什麼那個爸爸不要唐氏症寶寶?」我告訴她,在那個年代,人們還不了解唐氏兒有多棒。她似乎滿意了,但繼續讀了沒幾頁,又雙手握拳,氣得滿臉通紅地說:「為什麼他說菲比是個蒙古症,又說她只有半個腦袋?這是錯的!」我說:「是的,他錯了。你的演出就是要告訴大家,他犯了多大的錯誤!」

但她辦得到嗎?學會所有台詞將是個大挑戰,所以我們全家總動員。她爸爸負責與她排練每一場戲,怪聲怪氣地模仿其他角色,把克莉絲朵逗得哈哈大笑;同時也在壓力太大的時候,以他天生的平和鎮定來安撫女兒。我們十四歲的兒子尼克就像所有弟弟慣常一樣,不時從旁批評幾句,表達意見;但他也很有耐性地向她解釋一些比較艱深的辭彙,而且不吝讚美。克莉絲朵只要徹底了解場景,而且唸過幾遍台詞之後,就能記起來,而且牢牢不忘。這讓我們和其他人都大感驚訝。

演員休.湯普森回憶道:「她不只記得自己的台詞,還記得我和艾蜜莉.華特森的!」

當然,克莉絲朵第一天到片場時有點緊張。她在化妝拖車上遇到同片演出的華特森和湯普森時,更是興奮難抑。克莉絲朵看到得過金像獎提名的華特森時,差點昏倒:「哇!你是艾蜜莉.華特森!」

與湯普森正式見面的時候,她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你在電影中是我的繼父,我會看到你和艾蜜莉在床上,然後我會說:『你們兩個今天怎麼這麼懶?』然後...」她用手指着湯普森說:「你是艾爾,你會說:『我們該告訴她嗎?』」克莉絲朵天生直率,不大會耍酷。

但湯普森大笑起來,立刻回敬她:「我不喜歡別的演員比我還熟悉我的台詞!」他對克莉絲朵做了個鬼臉,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來。過了幾分鐘,善解人意的華特森提議他們三人在進片場之前,先對幾遍台詞。我看着他們三人的互動,所有對電影明星的負面印象全都煙消雲散。克莉絲朵第一次與這些專業演員相處,就很輕鬆自在;他們歡迎她、尊重她,也重視她。

下一個挑戰是導演。克莉絲朵試鏡的時候,我就對導演米克.傑克森有點擔心,不知道他會不會很難和她溝通。那時候他既嚴肅又嚴格.而且說了一些很抽象的辭彙,克莉絲朵完全聽不懂。我跟克莉絲朵的經紀人提起這個疑慮,因此她向製作公司建議聘請專門的指導員,協助導演和克莉絲朵溝通,以免有什麼誤會而影響克莉絲朵的演出。結果製作公司邀請我擔任這個指導員;我雖然沒把握自己能否勝任,但答應了。

然而,當克莉絲朵第一回踏入片場接受傑克森指導,我便疑慮全消。從製作、化妝、休息拖車停放的基地到片場,大約有三分鐘的車程。該拍攝場地是加拿大哈里法克斯市老城區內一幢漂亮的房子;在劇本?堙A這幢大宅其實是位於美國的匹茲堡市。我們一進去,就遇到一大羣大多是男生的黑衣年輕人,戴着麥克風耳機,在放了各種纜線的狹窄空間內走來走去。熾熱的大燈從上面照下來。


 


一位副導演迅速把克莉絲朵帶走,我則被領到休息室。我看到房間裏有一張帆布椅,椅背上用很大的黑體字寫着「菲比」兩個字,一時竟楞住了。然後我聽到房間外有人大喊:「拍攝!」我覺得自己像關在籠裏的小動物,既急着要看克莉絲朵第一次在鏡頭前的表現,又不敢開門走出去,唯恐打擾了拍攝。一位化妝師走進來,伸手到她的黑色包包裏拿出一個行動電視機,其中一個頻道可以直接連接到片場的鏡頭。她招手叫我過去看。

我看着螢光幕,滿懷期待。眼前就是我想像中最典型的拍片現場:一個工作人員拿着場記板,上面寫着《不存在的女兒》,打開,然後啪地一聲合上。下一秒鐘,我女兒以她古怪、傾向一側的步態從走廊跑過來,一臉堅毅的神情,兩條假辮子上上下下擺動着。

「卡!」導演傑克森喊道,隨即說:「很不錯,克莉絲朵。現在再來一次!」她又照樣再跑了四、 五次,然後換下一個景,一直拍到深夜。我人不在現場,但只要聽到傑克森的「很好,克莉絲朵」,我就知道,她已經不需要媽媽操心了。克莉絲朵專注地聆聽這位蓄着灰白鬍鬚的高個子輕聲指導完,總會高舉短短小手臂,兩手放在他的雙肩上,直視他的眼睛,溫柔地說:「我懂了,米克!」

到了拍攝的第三天,我開始懷疑誰才是真正的導演。當天已經拍到晚上十點,克莉絲朵和劇中的父母都已經超時工作甚久,三人站在廚房裏一邊洗盤子,一邊說話;這段話是她最困難的台詞之一。我和導演站在一起看着攝影機的畫面,他對我說:「她的對白說得不夠清楚,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是的。」我點點頭。「她真的累了,我也沒辦法讓她講得更清楚。」

傑克森於是去和華特森低聲談了一會兒。華特森建議更改台詞,讓她講出菲比該說的台詞,克莉絲朵只要應和「嗯」、「對呀」就可以了。

「她可以改台詞嗎?」傑克森問我。我們都知道她的能力是辦得到的,問題是我們的小明星是否願意損失這些寶貴的表演時間?

「你可以跟她說說嗎?」傑克森問我,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你開什麼玩笑?」我把問題丟還給他。

雖然我女兒固執起來很要命,但她也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不行。傑克森輕聲地告訴她要換台詞的時候,她只是聳聳肩膀說:「無所謂。」

更困難的還在後面:在某場戲中,雖然沒什麼對白,卻有不少親熱的場面。每次片場有人問起她要如何和銀幕上的男友羅伯演出熱情吻戲時,她就會冒出一句「好尷尬哦」。結果演羅伯的不是別的演員,而是她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狄倫.哈曼。

克莉絲朵很緊張,但下定決心試試看;她從來沒有親吻過男生,能有這樣的態度實在很了不起。我的女兒戴着假髮,穿着一九七○年代的摩登迷你裙和長筒皮靴,和她的朋友狄倫在攝影機前耳鬢廝磨,現場有十幾人「見證」了她的初吻。這一切是那麼地離奇;這本該是非常神聖私密的成年禮才對,如今卻被永存於電影裏。

「他們看起來太冷淡了。」第一次拍攝後,傑克森不滿意他們的表現,「你們可以熱情些嗎?」他倆很快便投入其中,每次都等到華特森飾演的媽媽責備說:「菲比,羅伯,夠了!」才會從對方的懷抱中分開,滿臉緋紅,神情迷惘。

接下來的台詞其實是克莉絲朵的心聲。她就像同齡的女孩一樣,夢想着要結婚,而且常常想掙扎脫離父母的掌控而獨立生活。「太不公平了!」她在這一幕爭執的戲裏頓腳嚷着,這在我們家也聽過不只一次。

我們都知道,人生從來就不公平。唐氏兒很辛苦才學會閱讀、寫字、交朋結友、懂得使用金錢,還要練習把話講清楚,以免人家一再追問:「你在說什麼?」他們差不多每天都要遭遇幾乎使人崩潰的挫折,每天都感受到自己與「正常人」不一樣。

我們夫婦希望克莉絲朵有無限的機會,但我們也知道她的局限。我們很希望她能找到目標,奮鬥下去。在克莉絲朵心裏,表演就是這個目標。也許演員並不是穩定可靠的職業,但只要試鏡的電話還會繼續響下去,這就值得堅持下去。

如果在我女兒出生的那一天,有人說她將會在電視影集中擔綱演出,我一定會以大笑掩飾內心的疑慮。當時醫生認為,她也許連走路都學不會,更別說告別尿布或自己進食。但這麼多年下來,我知道醫生不一定總是對的;唐氏症患者通常都比一般人想像中能幹。還有,夢想是值得嚮往的。

那天我陪伴克莉絲朵坐着大轎車從片場回家,看着嬌小、活力充沛的她聽着iPod,認真寫着自己創作的劇本《不存在的女兒續集》,便不禁想起她出生的那一天,我心裏對自己說的話:「天生我才必有用!」

【讀者文摘2008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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