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歲時,並沒有想清楚我長大要做什麼,以至於我到今天還沒搞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二十歲時,我還沒從台大法律系畢業,剛開始和反對黨有小小的接觸,偶然走進了藝術電影的領域,開始一天看三部歐洲電影。那時的歐洲電影不是主張社會主義,就是探討二次大戰後的社會,每場電影的背景都有重要的歷史,每一事件都死了很多人,環繞在我腦海裡既有平凡的人,也有最偉大的類型;因此,我從來就不準備當個平凡人,也從來不準備活在一個平凡的時代,二十歲的我以為自己有雙重角色,以為自己可以活在偉人創造歷史的世界裡。


活在真實與異想世界


如今回想起來,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真正看清楚自己身處的社會。當時,我活在義大利的時間好像比活在台灣還要長,我與1930年代崛起的社會主義或左派思想相處的時間,更勝於我對當時台灣社會的理解,以至於當我走入了真實世界要選擇工作,好像還在異想世界選擇我的角色。這兩個交疊的世界,在我的人生裡從來沒有消失過,我彷彿遊盪在兩個世界之間,到今天都還沒有真正走出來。


我二十幾歲時參與黨外運動,和我的異想絕對相關。記得當時有一部土耳其政治犯拍的電影,這名政治犯欺騙監獄的軍警,稱他要拍一部宣傳軍警多了不起的影片,請大家做他的演員、佈景,軍警信以為真充分配合,他真的拍出一部宣傳軍警威武的愛國片;沒想到這名政治犯之後將影片重新剪輯,送出國參展,剪輯後的電影搖身一變成為披露土耳其政府如何以軍警迫害政治犯,最後這部片得了當年的坎城影展大獎。


特別記得這部片,是因為當年我們把黨外運動搞得風起雲湧,過程卻彷彿這部電影。其實我們當年並沒有要把社會顛覆掉,因為在現實世界,根本沒有人認為可能推翻蔣家,沒有人認為國民黨真有一天會下台,而且我們的人實在太少。但那時候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我們總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毅力。


1986年,我組織了高雄事件後第一場街頭抗爭,我們只有30個人,國民黨政府卻派了五、六百人來鎮壓;幫尤清和林豐正對打選戰的時候,大家在街頭演講,當時的警政署長姚高橋派一大堆鎮暴部隊來。回想起來,當年的國民黨就好像電影中的土耳其軍警,莫名其妙地配合我們這一群活在異想世界裡的人,演了一齣又一齣台灣民主化的電影,讓我們很有導演的成就感,我們明明年紀很小,抗爭卻讓自己覺得很大。


只是在我們的時代,革命最後沒有出現,每個人最後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然後變成政治獻金、職位交換、政治分贓。革命,最後變成一種齷齪的交易。如今想來,黨外真是作革命夢的人的一場荒唐夢。


前內政部政務次長顏萬進因貪污被判重刑,就讓我很不能理解。我曾和顏萬進共事,以他的優秀,如果去念個MBA或做國際基金經理人,絕對可以賺很多錢,顏萬進是雜貨店老闆的兒子,當初從政應該有點理想,如果結果是這樣,他當初又何必從政?


最近我的異想世界又發作,最常讀的書是民國史。民國初年三年換一個總統,政治的紛亂,堪稱中國史上另一個五胡亂華。我發現國民黨在辛亥革命後不到五年就已經變得很腐敗,當時最受歡迎的新劇就是諷刺國民黨的革命青年,如何由革命時的拋頭顱灑熱血,墮落到抽大麻、吊大煙,顯然,像這種從革命青年很快沈淪變腐敗的,民進黨不是唯一。


看戲變演戲 戲夢人生


在我要去當立委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描述自己的心境,我就像是一個入戲的觀眾,坐在台下看台上演員演戲,總覺得這些演員怎麼演得這麼糟,看著看著,卻自己就跑到台上,但演著演著又覺得「我怎麼到台上來了?」我一直以為世界就像我二十歲看的電影,從來沒想到和我共事的或打交道甚至批評的對象,都是一群雜碎一樣的人物,連想嘲謔他們,都覺得和我小時候想像的萬花筒一般的世界相比起來,實在太貧乏了。


一直到我五十歲,才找到真正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方法。我現在做文茜周報,可以透過電視看各國的國際新聞,但又可以隨時抽離,我好像和人群在一起,又好像不在人群中,我可以前一刻透過半島電視台看阿拉伯世界,下一刻又回到台灣看查理和阿扁對嗆,有一天我罵布希,突然感覺到自己好像在罵阿扁一樣。


這一代的年輕人,我覺得他們也和我一樣活在異想世界裡,他們透過網路、msn裡的社群看世界,但一方面與世隔絕,另一方面他們對社會的憤怒累積到一定階段,卻可以抒發生成很具體、美麗的感受,因為這一輩的人比上輩的人更能盡情表演他們的人生。


年輕創造力 發展無限


張愛玲也是一個和現實脫節的人,所以很年輕時就可以在自己世界裡盡情演出,她在二十三歲時寫的傾城之戀,可以那麼地世故,後來寫的色戒,女主角卻是個童女。現在二十歲的年輕人的創作力比我們那一代的人強太多,他們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在他們面前,我才是現實世界的人。


如果台灣未來有文化創意產業,絕對不是龍應台那一類的人,他們只會循規蹈矩,不會是馬英九那一類的人,他們只懂得往上爬,也不會是我這一類的人,因為我們都只有大時代,個人角色太少。這一代的年輕人,在他們的身上有種源源不絕的創造力,他們的生命可能很年輕就很痛苦,他們也許比他們的父母多很多憂鬱憤怒,但他們發展無限。


有人說要建立台灣成為亞太營運中心,我認為根本不可能實現,台灣就像宜蘭,未來的經濟利基只能靠台商回流。我父親是宜蘭人,從宜蘭出來的人都認為宜蘭很美,但是都要走,因為他們下一代的未來不在宜蘭,而二十年後台灣年輕人的世界比太平洋還大。


轉一下還是有出路


雖然我二十歲時沒有想清楚自己一生要做什麼,但我現在仍認為,就算想清楚了也沒有用,年輕人只要做自己愛做的事,盡力發展自己的天份就好,只要天份發展成熟,有時社會條件不好,轉一下還是可以有出路,這個社會變動那麼大,何必管它變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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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佳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