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一樣,可能以為很熟悉那個白髮、令人又敬又畏又溫文的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


 


其實我們都錯了。張忠謀於1998年出版他的自傳(上)後,即鮮少向人們再說起他的人生。我的財經節目專訪他,坐在我面前的人物歷經太多時代;他剛獲頒國際電機電子協會(IEEE2011年大獎,等於世界電機電子領域的諾貝爾獎。誰會料到如此的殊榮、一個1917年已成立近百年的大獎,會頒給當年曾為了躲避戰火,自上海跋涉五十多天至重慶的中國少年。


 


當時的張忠謀或者只是患難中國數億移動人口中一個看不見的小生命點;「生長於大時代」,影響張忠謀終生,也使他親眼目睹父親張蔚觀如何晚年抑鬱;從意氣風發到終老流落美國異鄉,只成了一個小鋪子老闆。


 


張忠謀的父親畢業於上海光華大學,年輕時特別崇拜胡適。張忠謀出生後父親帶著他,在歷史的刻鐘奔跑,逃三次難,住六個城市,換十個學校。剛穿越二次大戰,張忠謀的父親一度以為人生從此平靜了,於是花了平生大部份積蓄買下上海餘慶路西式洋房;國共戰爭使張父平凡的夢,兩年半後,又碎了。四十四歲,時代已在張忠謀的父親身上輾過了大半人生,年輕時已是寧波財政局長的張父此時仍未放棄雄心大志。四十五歲張父抱著美國夢進入哥倫比亞大學讀企研所,當然是全班最老的學生。四十七歲碩士畢業,「時間」在父親身上,刻下了詛咒;雄心、渴望、永不放棄,但大志再大也抵不過大時代的殘酷;他太老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這個青年時期高喊「民主」、「科學」的中國知識分子,26歲至30歲早已意氣風發於南京、廣州任職銀行經理,到了異鄉只能無奈地與妻子開一家小店,維持生計。


 


張忠謀在他的自傳中如此寫道:「每次中國向前走一步,似乎總要退後一步。」他說的不只是國家處境,也包括父親的境遇。在我的專訪中,他淡然的談起父親47歲四處求職碰壁的過程,口氣輕輕的,無淚無怨,「然後開了一個店」,只是這麼七個字。問張忠謀,父親的潦倒,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他更輕淡的回答:「當時我已經二十幾歲,成熟了。」


 


成熟了,多麼令人心疼的字眼。不是嗎?一個才二十歲的孩子,十一歲「珍珠港事件」已牢牢抓住他的生命。當時張父半算調職也半算逃難,將家搬至香港。同一時間,張愛玲與張忠謀同住一城市。大時代把一些家計還算優渥的中國人趕至香港,當個短暫的世外桃源;在那裡張愛玲穿著領口破舊的制服目睹一切,日後完成「傾城之戀」;張忠謀則只是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倆人對香港最美的回憶皆為淺水灣。張忠謀十一歲,珍珠港事件發生,他形容這是人生的分水嶺;張愛玲則書寫戰爭的爆發,既炸毀了香港城,也炸毀了人際之間因自我、貪婪、虛假、世俗構築的重重防線,「失去記憶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找著點什麼,其實什麼都完了。」


 


相同的時代,相同的城市,不同的歲月。張忠謀的父親不是張愛玲筆下清末世家「不徹底的人物」;在呼嘯而過的戰火下,張父受不了「皇軍」站崗,忍不住亡國之恥,香港淪陷後凡路過之人都得對皇軍鞠躬。於是張忠謀才11歲便結束「快樂童年」;先到上海,回老家寧波探望祖父母,接著一路用盡各種不同交通工具,火車、卡車、黃包車、三輪車,沒車就徒步走路,投奔重慶。路途上睡小旅店,或僅僅普通小店,甚至投宿廟宇。最驚險的一段路程乃中途經過洛陽至潼關,日軍隨時站在黃河對岸,時來沒由地對準行經此路的老火車開槍。這段旅程聽起來有點像亡命火車,火車必需於夜間行駛,當地人自然給了一個符實的稱號「闖關車」。闖不過,就車毀人亡。那一段路顯然對張忠謀人生造成極大的性格影響,他的人生後來一一冒險;碩士畢業,從福特汽車與希凡尼亞半導體選職業,不選光鮮熟悉的福特,選一個非自己機械專業却有未來的半導體行業。在德州儀器待了二十五年,後五年不得志,沒找新工作,即從副總裁職位退職。一九八五年前工研院董事長徐賢修延攬,扔了美國事業,回到高科技整整落後美國兩個世代的台灣。一般人往往只記得張忠謀的前妻曾稱他回台之路根本「瘋了」,卻忽略他一生事業的選擇,早「瘋了」很多回。


 


因為他,是一個坐過「闖關車」的孩子。


 


張忠謀文字很好,難怪他17歲曾想當作家。敘述「闖關車」的經驗非常精彩,自傳第二十頁,張忠謀寫著「到了危險地段,火車速度增快,車廂全黑,雖擠滿了人,但大家都屏住氣,突然無聲,耳中只聽到火車瘋狂前進的卡塔塔、卡塔塔聲。過了一會,火車緩慢下來,車廂燈光復明,大家知道危險期已過,興奮地歡呼起來。」


 


「闖關車」之後,他們一家人再途經黃土高原,這裡曾是漢唐盛世文明的地帶,黃沙已淹沒千年前繁華,人僅要在戶外停留片刻,滿臉即沙。張忠謀得了2011年「IEEE」殊榮大獎後,接受「IEEE」專刊Spectrum專訪,列舉人生最愛的電影,包括「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我一邊閱讀一邊大笑,他該再加一部「荒野大鏢客」吧?一個十一歲即搭乘闖關車的孩子,行經黃土高原,最終繞過「蜀道難」山路,抵達重慶陪都;這一條日落大道,很亡魂,夠荒野吧!


 


張忠謀回憶這一段路程,遠勝他日後安逸奢華的旅遊,困苦、艱辛、賭命卻終生難忘。那一段旅程,刻痕終生,使今日的張忠謀迥異於一般的企業家。現代父母,往往捨不得孩子吃苦,有點錢即呵護孩子至美國參加夏令營,孩子能學到什麼呢?


 


張忠謀接受我的專訪,八十歲的他還朗朗背起七十年前重慶南開中學的校訓:「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前者扣合大時代,教他平凡時代孩子們不懂的事,「國家比個人重要」;後者張忠謀的解讀,正是科技界永垂不敗的真理:「創新」。


 


我問張忠謀:「重慶的日子苦嗎?」他搖頭,因為他始終有信心,戰亂會結束;但事實上,更大的悲劇在後頭等待著集體中國人。所謂「勢成騎虎」,抗戰剛結束,重慶舉城都瘋了,「初聞涕淚滿衣裳」,一場打不完的戰役,驟然停止,勝利了,人人急著、哭著、高興地想歸鄉。但歡樂不屬於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沒隔多久,一場新的戰役升起,敵人不是侵略者,中國人自己打中國人;國共戰火燒得張父沮喪到了極點。勝戰的愉悅,在中國煙消雲散,滿地橫屍,戰爭無聲無息地又回來。進退維谷的張父,只覺得留在中國實在是一件太吃力的事,他沒有力氣再闖關再走蜀道,顛波一甲子,人生夠了…於是一家決定出走,走到一個二十世紀真正可以免於戰亂的國度,美國。


 


大時代吞噬蠶食了張父的青春,卻留給張父最疼愛的獨子無窮的寶藏。那一代失去家園的中國人,在時代中跌跌蹌蹌,有的活不過,有的雖熬過來,但也死了半條命。在動盪的大時代中,張父給自己的人生機會無意中寫下了休止符,卻給鍾愛的張忠謀一個全新的開始。


 


也因此,我們後來有一位拿麻省理工學院機械碩士卻選擇半導體的張忠謀,接著一看希凡尼亞公司行銷技術研發不對勁,即勇敢跳槽至地處荒野的德州儀器;以及國家比個人重要,「允公允能」回台創業半導體的張忠謀。


 


他的時代當然不是羅曼蒂克的,是闖關的,是必須當下做抉擇的,是一個想求活命、想求成長皆必需付盡一切心血代價的時代。雲山幾盤,江流幾彎,大時代裡人活其間,淚只能往下滴,血必須朝上湧。那一代人的色調,為我們調畫出一位創造台灣數兆產值的晶圓代工產業之父,整整造福與患難時代隔絕的台灣,至少近四個世代。


 


張忠謀的妻子張淑芬,曾繪製一幅張忠謀散步於高聳樹間的油畫;另一幅抽著煙斗安然慈祥。誰能參見,時代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


 


引用自 文茜與我們的故事  https://www.facebook.com/group.php?gid=166980708695&v=app_2373072738&ref=ts#!/notes/%E6%96%87%E8%8C%9C%E7%9A%84%E8%88%87%E6%88%91%E5%80%91%E7%9A%84%E4%BA%BA%E7%94%9F%E6%95%85%E4%BA%8B/%E5%BC%B5%E5%BF%A0%E8%AC%80%E9%97%96%E9%97%9C%E7%9A%84%E5%AD%A9%E5%AD%90-%E9%99%B3%E6%96%87%E8%8C%9C/25365357464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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